“阿兄……”兄长骨子里儒雅与温柔令她这一年多来的漂泊谨慎如释重负,她垂首侧眸,霎迎江风幽漾,泪水隐隐自眼角滑落,那清毅的脸庞在朦朦星光下,似一朵覆雪的胭脂梅,独立寒霜中。
步翾轻将她抚抱在怀中,柔声道:“是阿兄不好,竟将你遗落在淮阴,受尽苦难。如今阿娘与小妹俱安在舒县,待我们一同归去,便可团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再也不分离。”
练师轻轻颔首,她感受到步翾起伏如擂鼓激昂的心跳,神思恍悸间,猝乍将步翾轻推开,她已长大了,自七岁割席,她从未如此再依偎在兄长怀中,克制与隐忍交织在她心底,可步翾却将她揽回来,道:“阿妹,真是个傻孩子……”
步翾抚拍练师肩背,声色微颤,道:“阿娘知我渡江东来,嘱咐我将此物与你。”话音落罢许久,步翾松开练师,从腰间中取出一个系有平安结的佩囊,为她系上。
练师垂首将佩囊轻捧在手中而凝眸,佩囊上绣有红梅与朝阳,一针一线,触指之间尽是慈母之爱。练师情不自禁地将它攥在掌心里,又生怕弄坏了,赶忙松开手,手笨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步翾抬手为妹妹理好衣襟褶皱,轻声道:“这一路行来波折颇多,延误抵达阳羡之时,害阿妹担忧,我心难安。也因而今丹阳郡动荡,我决定浮海入大江,再归去舒县。”
练师轻拭眼角,眼睛早已红肿,却不忘问:“可记得阿翁遗卦?不如将娘与小妹接来江东,随孙氏建业。”
步翾面色猝然一沉,却欲言又止,收回手臂,踱步蹙眉,却仍温声而道:“你且将阿翁遗言诉来。”
练师虽是不解,但此言她早已熟记于心,又因是逆言,她踮起脚尖附在步翾耳畔,道:“余晨见朝觌,曾观荧惑犯心,料是为天下大祸,然瞬息万变,星象明灭,房尾相护,虚实迷幻,井宿子东,惑心不现。后卜爻三年,乃解天机: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推步事势,当其历数,终构帝基,以协天符。子往东南,寻天命者,系建帝业,万民顺遂。”
步翾沉吟道:“子往东南,维建帝业。子系为孙,也指其子,是只让我一人来此。可你擅自渡江至此,可知后果?”
“后果?”练师乍觉不秒,步翾虽语气云淡风轻,但其言却似暗藏危机。
步翾俯身凝视妹妹的双眸,欲言又止,他卜卦而窥知,他兄妹二人,只堪一人于江东承此卦言。否则,必殇其一。
练师摇头不解:“阿兄?怎么了?”
步翾摇头只道:“我是担心,你于孙氏麾下,恐……”
“阿兄,不必担心,策兄的为人你当知晓。”练师柔声开解。
步翾长叹一声,他自得知妹妹的消息,乍回忆父亲遗言,便行奇门遁甲之术,问天而卜六爻,为大凶之相。临行江东前,他又试图改卦,随天机指引绕道舒县泾县,均未能成功,以致今日方至此。
“那,阿兄接下来是何打算。”练师阖目深呼吸,挪身而近步翾,她早过了在兄长跟前撒娇的年龄,可总忍不住想依赖他,一见着他,便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妹妹。
步翾将眉目舒展,眸中意气风发,道:“接你、辛夷、子明、及子山,同归去庐江舒县。而后,我渡江东而出仕孙氏,助其——帝业。”话至最后两字时,步翾的音量极其微弱,此为逆言,他与步练师皆心知肚明,自是不敢张扬。
练师颔首却默然,颦首蹙眉,似心事萦萦。
“阿妹?是何心事扰你,不妨与我道来?”步翾察觉练师神情不对,心疼不已,他知练师素来懂事隐忍,甚少奢求一二。
练师摇首伏与他肩侧,却默然无言。彼已入夏,蝉鸣嘶嘶,那温厚而炽热的手掌轻抚在她的发髻后,无数个思念家人的日夜,万千复杂心绪,在此刻崩然爆发,她无声地哽咽,却自我蒙蔽,还以为步翾不知。
星移斗转,虫鸣声浅,练师泪痕已干,眼睛微涩,好在已不红肿,便又问:“阿兄,安息书卷可有带来?”
步翾眸光神思流转,迟疑道:“在扁舟上。是因何事,你于信中多次强调?”
练师听罢,随步翾转身轻步回到岸边,彼时楚楚十分警惕地与潘璋保持十尺距离,见步翾归来,方得安心。
篝火昏昏将歇未歇,楚楚不禁打了个寒颤,步翾从扁舟上取出斗篷递给她,便继续俯身翻找,直至取出数卷以布帛裹着的简牍,练师见此,立刻将简牍抱在怀中。
步翾将楚楚送回舟上,又向潘璋礼貌拱手,道:“此地不安全,若猛虎醒来,饥饿困顿,难料后果。兄台且随我们渡舟远江。”
潘璋不由地一怔,心里有些暖,但看那扁舟,若是加上他这个体型略大的男子,怕是得翻,便婉拒:“不必公子费心。你们渡舟行,我走岸上便是。”
“文珪,多谢。”练师见礼相谢。潘璋没见过她这么温婉的模样,顿时惊得木讷半晌,竟有些不好意思。
步翾颔首,邀练师乘舟,沿江岸而摇橹慢渡。
篝火渐远,繁星朦胧,步练师早已困顿,但仍以指尖轻触简牍上所刻之字,一笔一划,由上至下,辩字释义。
这是孙权教她的闭目识字方法,他本是用此法来规避旁人对孙权质疑,如今,竟大有其用。但安息文字晦涩难解,虽有父亲的批注,练师也还是理解得很慢很慢。
未过半刻,星沉影暗,练师揉了揉眼睛,楚楚早已伏舟沉睡,独步翾仍静坐于旁,摇橹促船,又打量她许久,将书卷携来,道:“待天明,我与你释义罢。”
“阿兄识得?”练师惊道,一双明亮婉转的小鹿眼下眼袋青黑,却丝毫不愿放弃。
“你道是想看它,我便于来路先解之。且一缓你之急。”步翾料妹妹定有心事,以往的她恬淡而随缘的性子,根本不会已过三更还映火阅书。
“阿兄……”练师感动得含笑微泣,可她不愿等明日,急忙颔首追问:“这安息书卷中可有记载治疗眼疾之术?”
步翾眉目微敛:“是想为孙权一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