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江默默目送她离开,自己却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沿着贺珅离开的方向走去。
贺珅没有走远,就在转角的楼道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贺江会追上来。
楼下传来护士们奔走的声音还有瓶瓶罐罐的摩擦,父子俩深深对望一眼,头顶的白炽灯打下一片强烈的光,清晰地照见彼此的脸庞,贺江注意到贺珅的额角长了几根很新的,以及还没来及得打理的白发,这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见到的一面。
不同于陈佳渡,贺江青春期的时候很是叛逆,逃课上网打台球抽烟喝酒,什么三教九流的东西都觉得很酷,很新鲜,都想要沾染一点,每每在家里同贺珅多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最后无一例外都沦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结局。作为父子,他们骨子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是基因的强大,令他们性格一样倔脾气一样爆,在自我主张的观念上绝不肯退步,哪怕一丝一毫。
可现在,贺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再如何的独立、强大、博学、意气风发……现在也在一点一点变得松弛。贺珅的眼神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正在以更加平和、欣赏的目光看待他的儿子,这其中浸杂着父亲的威信和慈爱,像大山一样沉默无声,贺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个瞬间,贺珅是真的老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还是贺珅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来多久了?”
“四个小时多吧。”
贺珅“嗯”了一声,左手伸进裤袋刚摸到烟就瞥见墙上巨大无比的无烟标志,于是又将手默默拿了出来。
贺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头朝门口的方向摇了一下,“可以出去,外边有吸烟室。”
贺珅摇了摇头,他想到安淑芝了,她总不让自己抽烟,要他多关注自己的健康,可别忙忙碌碌一辈子,打拼下半壁江山后才猛地发现身体垮了,享不到福。呵,他苦笑,这话现在不就应验在了她的身上吗?真是造化弄人啊。虽说平日里少不得要应付客户吸上几支,但是私底下他已经戒了很久,难得想抽两根也是因为现在憋得慌。
他眼底起了点雾,朦胧胧的,有些怅寥地想该要多听安淑芝的话的,毕竟也不知道还能听多久。
贺江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阿姨的病……”
贺珅会意,“去年三月份查出来的,医生说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是阿姨让瞒着的吗?”
“嗯。她怕佳佳知道了受不了,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她。”
贺珅还记得安淑芝刚查出来胰腺癌晚期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痛小痒,默默听着医生的交代,转过身来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佳佳他们”。
不要告诉佳佳,她接受不了的。
胰腺癌被称为癌中之王,基本上查出来就是晚期,也许有些心理因素在,刚才查出来的头几天她有时候会疼得受不了,在床上跪着,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陈佳渡还以为他们在上海出差,因为这次时间有点长,于是打电话过来问有没有吃什么好吃的,玩好玩的,安淑芝咽了两片止疼药,用轻快的语气地跟女儿聊天,还特意去搜罗了一大堆美食照片和游玩景点照分享给她。
——哇,看起来好好吃啊!
——是啊,很好吃的,下次带我们佳宝一起来。
安淑芝打字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抖,贺珅就在旁边看着,她发完消息转身看着他,眼里泛着泪花,啪嗒啪嗒掉到了棉被上,跟他说,这傻姑娘,要是可以开开心心一辈子就好了。
天底下做父母的,对于女儿最简单的愿望莫过于此。
“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性格,总想着能瞒一天是一天,要不是这次突然晕倒,佳佳指不定多久才能知道这事儿。”
贺江心有触动,但嘴上不知道该做何回应,潦草地“嗯”了声。
再煽情肉麻的话贺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他拍了拍贺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照顾好佳佳,你阿姨幸苦了一辈子就为了她。”
贺江有些诧异地看着贺珅,内心惴惴不安,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样的话,后者则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以为你们的事瞒得住我们吗?”
“也是我们对不起你们,要是陈……还在的话,你们也是一对青梅竹马,彼此喜欢的话,喜结连理是两家人都愿意看到的事。”
可惜……他没说出口,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贺江无比惊讶贺珅看待两人之间如此开明的态度,虽说他和陈佳渡之间的的确确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怎么说也是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他还以为这段关系公开后必然会遭到家长的百般阻挠,总之不会是这么的顺利。
对于贺江的想法他这个做爹的心里当然门清,笑说:“我在你眼里难道这么古板吗?佳佳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她是个好姑娘,真要说起来,我以前倒时常觉得你配不上佳佳,冲动毛躁,做事经常不计较后果,一头热就去,让你这几年在外面独自历练刚开始还给我搞点事情出来,后面就没有了,回来后性格也沉稳了不少,现在看起来多少也有点能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了。”
贺江说:“毕竟虎父无犬子。”
“虎父无犬子……”贺珅喃喃了两声,“公司那边你就先别管了,照顾好佳佳还有阿姨。”
“好。”
贺江站在原地,目送贺珅离去,那个高大的背影一年比一年“佝偻了,但似乎越长大他越能体味到对方的“心境,他们间的距离也越变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