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注意到林庭语在出神。
这不太寻常。
林庭语从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显得恹恹的,就像一大丛窝在轮椅里的喜阴藤蔓,对阳光和风都敬谢不敏,周边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进入他的心。
酒店在身后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时,林庭语无动于衷。
琴酒在飞机里杀气四溢地打电话时,林庭语无动于衷。
礼堂的讲台上突然爆发骚乱时,林庭语仍然在人流的角落里,无动于衷。
除了早上那些过分奇形怪状的学生以外,苏格兰没见过有什么能让林庭语有所触动。这个看起来明明正值年青的人,却活得像一台运转多年的机器,因为保养得当,仍然能够精准地完成工作任务,但始终是磨损过度,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了。
如果不是新的刺激——
那会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吗?
苏格兰把林庭语安置到车里,然后把轮椅折叠好放到后备箱。他尽量平静地绕着车辆一周完成了例行的检查,脑子里却风暴激荡,手心也微微渗出了汗。
都说人陷在回忆中时,是心理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或许可以试探出非常重要的情报,比如某些在杜凌酒状态正常时,绝不会漏出口的消息——那个神秘的,传闻中连朗姆都有所忌惮的杜凌酒。
苏格兰知道这样有点操之过急了。
但是当他登上驾驶座,侧身替林庭语系上安全带,盖好盖毯,再抬头看到那双没有焦点的茶色眼睛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击中了他的心脏。
那双眼睛微微垂着,仿佛在望着他,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头也微微垂着,柔软的黑色短发因为长时间被靠垫压着翘了起来,露出了苍白细痩的后颈。
就像什么脆弱又贵重的玻璃器具,握上去,稍一用力,就会彻底折断,碎裂在地。
然后,有的平常完全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就会从断裂的瓶口偷溜出来吧?
闭口不言的回答。
静默注视的过去。
——严防死守的真心。
苏格兰突然有点理解了波本的心态。如果能够从这样一个人里,听到这样被深埋的一切,那似乎真是值得赌上所有去冒险。就像是未知的绝大的宝藏,突然在某一个意外的时刻露出了小小的、触手可及的踪迹,没有谁能抵挡这种诱惑。
因为林庭语此时此刻看起来真的是毫无防备。
“您刚才,是遇到了谁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但十分坚定。
林庭语还在努力回想刚才那场梦里的细节。那个梦过于真实,连疼痛带来的战栗都似乎还在骨骼里潜藏着。他甚至记得松田警官的裤袋侧边漏出了一角黑色的东西——是一副墨镜的边,普通而经典的款式,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
因此苏格兰出声唤回他的注意力时,林庭语好像在睡得正沉时突然被电话惊醒一样,心脏猛地重重跳了一下。
血液好像也随着这重重的一跳再次开始流动,被那颗忽略已久的心脏泵进血管,送到了快要超负荷的大脑里。
“……没什么。”
林庭语条件反射地说。
他意识到这并不是建设记忆宫殿的最佳时机。虽然短期记忆一旦不用刻意复述来保存,就会在1分钟内快速流失,但是身旁还有一只时刻关注着他的乌鸦。即使这只乌鸦太过年轻,似乎并不太擅长体察人心,甚至还会被同僚轻松蒙蔽。
林庭语揉了揉额角:“去警视厅吧。”
一提到警视厅,那两位警官先生的影像又闯进了他的脑海,好像在里面四处拆迁一样折腾得他头疼。林庭语忍耐地等了一会,这种头疼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痛了。
他需要找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比如——比如稍微,聊一下天?
看起来苏格兰应该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人吧。毕竟大概连琴酒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重视的手下,就在眼皮底下被他深恶痛绝的情报组暗度陈仓了。
这样想着,林庭语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我遇到了两个警察。”
苏格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们没有对您做什么吧?!”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
林庭语实在有点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就像他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成了杜凌酒。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让苏格兰去找对方麻烦比较好。
于是他高度概括地说道:“没有。我在那里打了个盹,他们大概是怕我被偷东西,过来把我叫醒,然后就走了。”
苏格兰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又皱起了眉:“这次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下次我一定不会留您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