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对话发生后,萩原研二当天晚上睡得比以往都要沉。当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而林庭语已经穿着整齐——而且格外正式,纯黑的三件套西服剪裁流畅,收束出瘦削而笔直的腰背,俯身看他的时候,细长颈项像是一道收起的折扇,从衣领间轻盈地倾下来,末端挑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这个微笑是萩原研二从未见过的。不是进入工作状态时的,角度完美又充满距离感的笑容,也不是平日里被他折腾多了的时候,偶尔会出现的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那些笑容还可以称之为“表情”,只是面容上会呈现出的姿态。
而这个微笑像是一种类似氛围一样的,更为缥缈的感觉,让人完全无法把注意力放在那张脸上,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注到那双深茶色的眼睛里,想要读懂里面写着什么。
“起来吧。”林庭语轻声说,“稍后要去朗姆那里。”
萩原研二爬起来的动作顿住了。
啊。
仿佛桃源里的一周过去了——仿佛只要不去想,就能自欺欺人地享受着愉快的,逃避一切的日子,忘却越来越逼近的黑影。
果然命运总是不会那么顺利啊。在一切都似乎向童话般的美好生活进发着的时候,令人不安的寒意就会悄悄爬上脊背。他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吗?万事如意之后,就要突然被厄运女神重重敲上一棍子,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每一次……
昨夜的对话忽然浮现在萩原研二的脑海里,他蓦地抬起头,望向林庭语。
这一次,会有些不一样吗?
告诉我吧,给我肯定的回答。萩花开放的时节就要到了,请带来足以让家宅和山野都披上华丽紫裳的幸运阳光——
房间外传来琴酒不耐烦的声音:“好了没?”
“就来。”林庭语抬高声音应了,视线仍然投注在萩原研二眼中,“我会陪你过去见他。到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照做,可以吗?”
萩原研二的喉结大幅度滚动了一下:“……好的,需要我作为最贴心最听话的身边人出现吗?完全没有问题的哦,在这一点上绝不会有其他人能超过我的!”
林庭语笑了出声,刚才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彻底消失在了更低的耳语里:“我知道你可以,也请你相信我——我会把你送回家的。”
心脏开始鼓噪,跳动得好像马上要穿破胸膛冲出去。即使在倾角超过60°的盘山道里飙车也不会比这一刻更紧张了,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让视野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我说错了。”萩原研二突然抓住了正转动轮椅准备离开的林庭语,“那种花……其实切下来以后开不了多久,最好看的还是它挂在枝头上的时候。所以——”
他瞄见脸色阴沉的琴酒踏进房门,于是没有说下去,但希冀的眼神已经说明了所有未尽的话语:
你愿意和我回家,一起去看看那些鹿鸣草枝头上的花吗?
林庭语拍了拍他的手,拿起来放到一边:“去换衣服吧——琴酒?我有些事要跟你单独说,先去车上。”
昔日回忆在一阵鸣笛声中戛然而止。萩原研二难得地皱了一下眉,望向前方不远处“此路不通”的临时告示牌和大片的橙色拒马——这些东西几乎把整条公路都拦住了。
“同样的无趣招数反复用来用去,真是让人连气都生不起来啊。”他叹了口气,“林先生,系一下安全带吧。”
林庭语回过神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扯过安全带扣好:“怎么了?”
“没什么啦,就是这辆车的配重不太够,速度起来以后可能会有点飘。算了算了,至少还是个后驱……”萩原研二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确认林庭语已经坐好,于是笑了起来,“还记得在里昂街头超——开心的城市旅行吗?差点被交警追上来开罚单的那一次。”
林庭语:“……”
林庭语默默地抓紧了车窗上方的扶手。
萩原研二的笑容更大了。
“请扶稳坐好——”
这辆面包车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抖动,好像刚睡醒了在伸懒腰一样,每个零件都在互相磨合,让身体回到最佳的状态。紧接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从底下传来,原本半开的车窗,也在簌簌风声里滑上去关紧了。
“萩原号特快,出发!”
他话音刚落,林庭语就感到一阵强大的推力从背后传来——是他因为惯性被抵在了座椅靠背上。
车窗外的景象仅在片刻之间,就从平缓向后拉动的图卷变成了一道残影——巨大的撞击感在下一秒让整辆车都弹跳起来,车内所有没固定住的东西,水瓶、雨伞、工具箱、储物盒,全都在这一下撞击里飞上半空,然后随着车辆重重落地,再哗啦啦掉了下来。
一个橙色的模糊不清的物体从车前飞出去,砸在山壁上反弹回来,然后像个炮弹一样嗖地擦过车窗,被甩在了后面的路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萩原研二的车了,但还是没法习惯这种马上就要被送上天的感觉。这车不会真的在朝天上开吧——应该不会吧。
再一次被抛起来,整个人都短暂地离开了座位一下的时候,林庭语面无表情地想。
但是萩原研二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漂亮的紫色眼睛在夜里也闪闪发光——当前方突然出现了更多的车辆来围堵他的时候,这种光芒变得更为盛大了,几乎像是绽放的烟火一样。
已经不能形容为开车了,这辆车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具无比贴合的外骨骼,在他的意念里灵活穿行于车流中间,仿佛一尾在珊瑚丛间丝滑游过的鱼。看似密不透风的车流中每一道微小的空隙在他眼里都无限放大,成为突出重围的通途。
这是他最为擅长的领域,也是他最为熟悉、最能放松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