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着这个低垂着头,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年轻人时,某种深埋已久的,本来以为早已遗忘的情绪,忽然,一点点像潮水般涨了起来。
真像啊……和当年的我一样。
曾经他只能远远望着那双沉静的深茶色眼睛,却终究无法跨越最后的一步之遥,只能坐视那双眼睛里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然后无法忍受地远远避开。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段天堑消失了,世界上一切语言都无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于是他不远万里地赶回来,想要说出自己的心意。
但为时已晚。他只能目视对方被封进了告别仪式上的玻璃棺里。
那双眼睛仍然沉静,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聂展青怔怔然地跟着缓慢行进的队伍,在玻璃棺前那幅黑白的照片边上放一朵花。这张照片选得不好,本来就苍白瘦弱的人半阖着平静无波的眼睛,显得比死亡更为冰冷和漠然。
但实际上是会笑的。温柔地吐出关心的词句时,如同冰雪都融化了露出下面久藏的花。
假如他一早就再勇敢些,像这个年轻人一样,即使明知不合适,也一头扎进去绝不放手,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有他守在旁边,那个人绝不会死,也绝不会把这样沉重的,凡人无法承担的责任,倾倒在年幼的孩子肩上。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稍微分担一点重量。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反而会加重这种负担——而且近年来,加重的情况愈演愈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行事理念和那个人有天壤之别,而林庭语显然完全继承了那个人的意志。
不管是在冷静地、高效地履行着责任的姿态上,还是严格地约束自己,哪怕将作为一个人的正常需求和冲动完全压抑住,也要完成既定任务的信念上,都和那个人实在太像了。
这让聂展青几乎能看到林庭语的结局——
和那个人一样,被过分沉重的黑暗,彻底压垮。
“其实……”聂展青难得地没有用平时那种略带嘲讽意味的语气说话,“你来的时间不对。”
年轻人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闻言也只是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你的签证有效期是一年吧?”聂展青也有些出神,他端起了酒杯,“你可以明年7月再来,那是阿庭的固定假期。他一整个月都不会办公,除去看望他那个弟弟,其他的时间都可以留给你。只要你抓得住。”
——去抓住吧。
或许,真的有机会改变那个结局呢?
聂展青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抿了一口红酒。
他本来还不以为意,但某种预期外的眩晕感冲进大脑时,聂展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早该发现的。
年轻人选的这个见面地点是一间书吧,光靠卖书当然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港岛立足,因此也出售简餐和酒水饮料。但是在红酒杯之外,这里首先是一间书吧,连包厢的装潢也和学校里的自习室相差无几。简洁的白墙,灯光明亮,高及天花板的木架上堆满书籍,旁边还靠着一架直梯。桌椅也是那种易于打理的款式,甚至桌角还放着几张盖满印章的借书卡——
看到那些借书卡时,似乎面前就又会浮现出,那双犹豫地端详着几本主题相同的大部头的眼睛。在这种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会褪下去,变得更为鲜活而生动,甚至会转过来露出求助的神色。
那是他所剩不多的安宁回忆。
——也是最后能够捕获他的,牢不可破的织网。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聂展青对着那个年轻人笑了笑。
“你做得很不错——是他教你的吧?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会知道什么才能真正杀死我。”他像一条垂死的蛇,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毒液注入能咬到的任何活物,“那么,他什么时候会杀死你呢?我很期待。”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在他已经模糊的视野里,年轻人的面容同样分辨不清——只能看到是抬起头,伸过手来,扶了他一把,让他没有直接栽倒在桌上。
一个用浑然天成,毫无痕迹的技巧,让所有人对自己放下心防,让所有人喜爱自己,亲近自己的人。
和另一个社交技艺不那么精湛的人,只会用深渊一样纯黑的表色和锐利眼睛吓退所有试图靠近的活物。
他们相遇了,成为了同伴。
也许其中一个人对这段关系的定义是临时的,但另一个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那么结局到底是一个人追随而去,陷入黑暗而寂静的深渊,还是另一个人被从藏身的阴影里拽出来,在阳光底下灰飞烟灭呢?
聂展青笑着坠入了无意识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