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记得,第一瓶酒是谁砸碎的。
因为立刻,就碎了更多的东西:花瓶、木椅、半满的酒杯,以及现场乐队的位置上,被抛弃在原地的昂贵乐器。直到压在所有人头顶上,那像一座金蜂的城堡般的吊灯,也轰然高高坠下,一声巨响飞溅出无数火花和残光——然后大厅里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有人把这里的电源断了。
灯和风机一同停止了运转。空气变得黑暗而粘稠,沉闷的暑夜里,窒息感一层层淹没了这里的所有人。
但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大门锁了。枪声如骤雨而下。逃不掉了。喝骂声、捶打声、奔跑声,家具或者肢体的碎裂声——
——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有人颤抖着望向黑暗深处,却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一刻终于想起了自己是为着什么来到这里……被那些已经腐烂得习以为常的诱饵吸引过来,想要分一杯羹,却在狼狈逃跑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只该被拍死的苍蝇。
死前最后一刻,只见曾轻易加诸他人的暗影,终于也覆盖到自己头上。
在旋转楼梯的顶部,巨大的油画下。
林庭语沉默地垂眼望着下方那一片不堪景象。其实他辨认不出什么人,只能望见一大群扭曲的、狂乱的、起伏的黑影,融在一起如同某种抽象的狂欢。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场狂欢什么时候会真正结束,而他又应该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出场——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宽大、有力,指腹上的厚茧刻印在薄如纸片的皮肤上,轻松就掐住了骨节。从正前方来,却避开了气管和动脉——极为精准地维持在了一个让他被压制,又不至于马上死去的临界点。
甚至慈悲地给他留下了说话的余地:“你是谁?”
林庭语不记得今晚有这样的人在。
他早就筛查过参加宴会的人员名单,连随从和工作人员都没有放过。他很确定在这个时候,所有宾客都应该在一楼大厅里举杯欢庆,为他们又开辟了一条染满鲜血的航道——所以他才能这么放心地停在如此接近的观景位,保持对场面的观察。
如果有人从上下方的楼梯过来,会被他布置在那里的保镖处理掉。但他没有听到任何的示警——甚至这个人来到他面前,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甚至看不见这个人长什么样。对方巨大的阴影矗立在前,如同戏谑一样只是松松掐住他,却不出声,仿佛只是想看他做什么反应。
宾客里有这样的人吗?
琴酒过了几秒钟才发现自己的犬齿露了出来,有些凉意。
他意识到自己在笑。即使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但他确实是在笑——而且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大。
抓到你了。
本来今晚这场宴会他不需要来。朗姆叫他过来跟一个发展对象接头,估计又是什么浑身铜臭又满眼贪婪的政客财阀,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腐败的气息,看着就想吐。让那些搞情报的家伙去不就行了吗?他理所当然地回绝了。朗姆估计气得半死,连着发了几封邮件过来骂他。无所谓,不回复就可以了。
但别的工作还是要做。包括把朗姆无可奈何之下,改派的其他搞情报的家伙送过来。原本送过来就可以走了,但是停在门外准备抽支烟的时候,他的鼻翼忽然翕动了一下。
啊。
是那个味道。
当他趁着停电的混乱潜进那座富丽堂皇的地下赌场时,某个暌违已久的,清凉而又苦涩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即使在浑浊的泥潭里也如同刀锋般孤独地亮着。
他来到这柄明亮而笔直的刀前——伸手握住了刀刃。
锋利的刃光瞬间射过来。
“你是谁?”
琴酒并不担心对方看到自己的脸,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恼火赌场里过分的黑暗——他分明可以毫不掩饰地站在对方面前,欣赏那张脸上的所有表情。但因为对方看不见,而他其实也看不清那张脸——
他单手施力把那人从座椅上半抬起来。这个高度正常人应该就要失去平衡,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抵抗他施加在脖颈上的压力,甚至是踢打他了——但那个人没有。
琴酒意识到什么。他往下看了一眼。
只剩轮廓的那双细长的腿,即使在双手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腕试图反抗时,也是毫无动静地垂着的。
一阵愤怒的感觉突然从琴酒心底涌起。仿佛所有物被陌生的家伙擅自损坏了似的——虽然他也并没有花费过力气去找这个人,他甚至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知道卡登席德曾经以这个人为任务目标,又无功而返,那时他其实心里有些不可言说的自满——就你小子也想动那个人。
但也是这种自满,让他一直不屑于去打听那个人的消息。虽然只要问一句卡登席德就能知道——但是有什么必要呢?
那个人总会在那里。
如同当年雨夜里的相遇,千万人中独一无二的味道——难得的,不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样巧合地出现,又那样巧合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