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替某些财团出面,对证据不足的警方施加压力,迫使他们草草结案。又或者是抓到几个程序漏洞,把几近盖棺论定的铁案翻过来,从气急败坏的检方手里抢走了被告人。
但这种事本来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律师能做到的。压力从来都是从上到下的,智谋在斗争中能够起的作用,并没有一般人想象的大。
而且——这些案件,发生地都在美国。
然而在林庭语的印象里,从他出生开始,父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连案子都接得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几年甚至是卧病在床,更不要说出国去打什么官司了。
这种看起来站在公义对面的无良律师,会因为港警队伍里混进了什么败类而深感不安吗?
应该会和其他同仁弹冠相庆,蛋壳上面又多了一条可以扎管吸吮的缝才对吧。
林庭语再度仔细翻找了自己的物品,然后从行李箱的衣物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只有巴掌大,很薄,藏在叠好的衬衫中间,就算把整个箱子翻过来倒出里面所有东西,都不一定能发现得了。
他用睡衣包住那个小本子,带上备用毛巾,进了浴室。
酒店的热水升温很快,迷蒙的水雾再度充盈了整个空间——
这个本子应该是启用没有多久,最早的记录时间只在一个月前,一共写了十余页。内容也十分简洁,主要是每天的日程安排,以及一些当时想起来,就暂且记下的注意事项。
一直翻到第九页,林庭语才找到了一句值得注意的话: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狄兰·托马斯的诗句,写在父亲逝去之前的挽歌。林庭语知道自己并不是会突发感伤的个性,就算触景生情,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写下这一句话。
而且林舒成的死,是因为他放弃了血脉的延续——放弃了本可以给他源源不断地提供生命力的血。林庭语很清楚这一点,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突然想要挽留林舒成。
所以他当时发现了什么——但又不方便留下什么会被查出的记录,所以用这样一句蕴意深长的话来提醒自己吗?
林庭语往后继续翻了翻,已经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在接电话时潦草记录的地址和电话了,都是他这次到东都来陆续拜访的家庭。一直看到空白页,也没有发现其他能用来映照这句话的记录。
他重新打开这一页,注视着它陷入了深思。
……既然是写给自己看的,原理就不会太复杂。
这句诗的下一句是,“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光明的消逝”。悼亡主题的话,这句话指向的应该就是亡者——最近的老年亡者,不正是他这次来东都的目标,大石昌幸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是诗人不愿父亲离去而发出的哀求。
假如——
流连现世不愿离去的不是儿子,而是父亲,是那个在日暮时咆哮怒斥的老年亡者——
是大石昌幸。
琴酒一身冰凉水汽地坐进了停在路边的轿车里。
伏特加从驾驶位回过头来:“大哥,怎么这么早——唔欸欸欸大哥?你跟谁打架了吗?”
琴酒的脸色比他竖起的衣领还黑:“开你的车!”
伏特加不敢违抗,立刻发动了车辆。在行驶了一段时间后,他还是胆战心惊地小声提醒了一下:“大、大哥,等下要去的那家,他们好像,比较讲究仪容……”
琴酒不耐烦地把口罩再往上提了提,挡住颧骨上的一抹淤青:“去就是了,他难道还敢说三道四?”
他想起刚才在聂展青那里吃的亏,一把将手里的文件夹摔到一旁,语气更为恶劣:“大石昌幸那个家伙,还指望着我们给他续命……要是他也不识相,就让他彻底‘死’去吧,能用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伏特加挠了挠头:“是、是吗?”
琴酒冷哼一声,抱臂向车窗外密集的雨幕望去。
这样厚重的水帘,像是能冲刷去一切痕迹,无论是车辙,还是某种独特的、清凉的香气。
什么都被遮挡住,什么都无法穿过,也传达不到了。
但是没有关系。他现在知道那个人在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再回来,无论是大雨还是晴天。
聂展青再嚣张,还能时时刻刻守住?以那个瘦得一把可以握尽手臂的人,他突破包围,直接拎走,用不了一分钟。到那时候,不知道要哭的是谁。
琴酒正在想着,忽然颈边掠过一道凉意。他一侧头,准确地捞住了一条刚刚从头发边缘滑落下来的绸带。
大概是刚刚激烈搏斗时,随手绑的结不够紧,这时终于松脱了。软趴趴地躺在他手里,像一条温顺的小蛇。
琴酒的心情莫名好了一点。他把绸带团起来塞进胸前的内袋,这才向后靠去:“开你的车,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