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人下意识摩挲着冰凉的衣带钩,像是抚摸着心上人在冬日冰冷的手,“她还太小了,等她大一点,等她愿意,我愿意回到西施采莲的若耶溪与她结为夫妻。到时候我在苎萝山鬻柴为她买木屐,她踩着木屐在姑苏台馆娃宫为我跳舞。”
袁盎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原来你是为了一个不知道属不属于你的女人拼命,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带了一股痴气,没想到现在痴气变成傻气了。”
“痴本来就令人疯狂,清醒地沉沦,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就是痴。如果你能轻易挣脱,那说明困扰你的从来不是痴。我当初送您出吴国,您还没有走到周亚夫的军队,梁王就追来保护您。这么大的恩情,你却毫不迟疑地背叛他,投靠了他的哥哥,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痴吗?一种对朝廷的痴。”
袁盎没有正面回答他,“我懂了,你是在送我到周太尉军队时结识梁王的,对吗?”
年轻人蹙紧眉头,“是,初见面时他赏识我,认为我是燕赵之地的义士收留了我。不仅这样他还保护了我爱的人——吴楚七国之乱时,江都王刘非率领他的军队去梁国援助他的亲叔叔,江都王无意间看到她,苦苦寻觅她的踪影。如果不是梁王的保护,我根本保不住她。”
袁盎冷不丁说道:“梁王恨你像我一样背叛了他,所以他威胁你、命令你把我的头颅提去见他,只有这样他才不把你爱的人交给江都王,是这样吗?”
“是。”年轻人痛快地承认了,“不止这样,他还告诉我他派了十多批刺客来取您的性命,因此我决意来长安。与其让我的恩人耻辱地死在贪慕名利的小人剑下,身子与脑袋分成两截,还不如我来结束您的一切。”
长安的夜风有着白日所不具有的阴冷和粘稠,柔缓冰冷地拂过草木又吹过人心,如果一个人决意背叛自己的灵魂,那么冷风的吹袭也扑不灭从他骨髓深处蔓延而来的虐焰。袁盎从黑暗中感受到那种目光,传闻中鬼魅能把人的神智夺去,而那种目光足以令鬼魅胆寒。
年轻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您比我年长,也比我有智慧,现在您来选择你和我的生死吧。一是大声呼叫找人来解救您,我相信在对方赶来之前,我可以用涂了毒药的匕首取走您的性命。”
“那二呢?”
“二是让我保留您的尊严,我尽量不见血地取走您的性命,用这之后用空余出来的一点时间安置我那个可怜的姑娘。”
“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她或许很美丽,但她并不一定值得你这样爱她。”
年轻人唏嘘长叹,他挥了一下手,像是能把往事都如云烟般挥掉,“财富、名誉甚至情爱,每一天都在换主人,只有死亡是一个人真正拥有的。我曾是吴王麾下一个微末将领,吴王战败后东越国君将他的头驰送长安,他的儿子在中原失去立身之地,流落在蛮夷居住的国家。如您所见,我跟随吴王却背叛他,他死了我既不能让他有个囫囵的尸首,也不能去追随他落难的儿子。我是一个被天下遗弃的罪人,身上有着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事实上,不是我拯救了我那个姑娘,而是她拯救了我,是她让我看到我还能做到什么,比如说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不受凌辱。”
“好吧。”袁盎无可奈何地转过头,他的眼睛已经被死亡的阴影覆盖,看不清眼前的人了。他虚脱地坐着,又颓然瞥向车帘,却没有掀开它,容色惨淡得就像他已经死了,倒是神情还很平静。当一个人日日担忧的事情真的来到眼前,那么率先拔得头筹的情绪往往不会是恐惧而是如释重负。“你说服了我,用一个必死之人和一个心死之人的性命,换另一条活泼泼少女的性命,但是你也必须做到你说的,给我最后的尊严和囫囵的尸首。”
年轻人将涂满毒药的匕首“铛”地扫到地上,他伸出自己有力的双手,像是向袁盎证实自己的手像话语一样有力。于是尘世的一切都在袁盎眼前消散,只有眼前不值一提的轻尘格外清晰。宁静夜晚的气息不再是寒冷清新的,取而代之的是人血的温热和腥膻。
当袁盎衰朽的头颅像春天捏在游人手心里的柳条一样倾斜时,他感到喉咙里的血一阵一阵往外冒,而面前逐渐收窄的手令他一口气都喘不上。他极力攥紧自己的手想要掰开年轻人的手,过于剧烈的挣扎迫使他的指甲都断裂甚至劈成几瓣,到最后手指关节都扭曲,可是他仍旧努力挣扎,直到最后自己的喉咙也变了形。
当袁盎倒在车上时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朵嗡嗡作响。直到晁错的身影凑近他,袁盎才意识自己再无挣扎的余地。
“天啊!”老人用最后的声音呻吟,“你还穿着朝衣⑩!多少年前我用言辞杀了你,现在我也因为言辞而死!因为尽职尽责,你和我竟然迎来了同一个结局!”
年轻人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此时他的胳膊双手以及关节已经鲜血淋漓,其中一部分是他的,而另一部分则是袁盎的血。就像每一个冷血的刺客那样,年轻人冷静地处理自己的衣衫然后开始摆弄死人的尸首。他先摆正了老人的头颅和身体,把对方伤痕累累的手臂端正地摆好,后又老人扔掉沾上褐色血迹的衣袍,换上他自己还算干净的衣服。
做完这丧心病狂的一切后他听到城门上传出一声响亮的鸡鸣,熹微的天色和即将汹涌起来的人潮都提醒他必须要离开了,于是他扔下车上的一切疾步出了城门。
当他就要穿出城门时他还是没忍住向后看了一眼,那一眼与其是说他在看牛车,不如说他在看自己的坟墓。他极力想要逃避那个景象,但是粘稠鲜血淌在指尖的触觉依旧在提醒他他做了什么。天色仍旧晦暗不明,淡灰色的暮霭稳稳遮住太阳,可他还是感到身体沉重得几乎要迈不开步子。这个魑魅般游荡在诸侯国之间的男子从此又多了一幢罪过,而他本人必须用鲜血偿还。
皇太子刘彻因为还没有举行冠礼,还居住在皇帝的未央宫。新太子妃的辇车因为碾过太多邓通钱而不再灵敏,不小心撞破了未央宫的宫门。当阿娇早起梳妆摆弄青铜镜边上的玉搔头时,刘彻笑着告诉她那扇门必须要换掉,就在他们说话的关头,千里之外的临江王刘荣怀揣着母亲留给自己的遗书离开了江陵北门。
他走时北门守卫桌上那枚孤独的灯台战栗地滴下泪水,他的车轴也无情地断在半路。临江的父老看到后都哀伤叹息:“或许我们的王一去再不能回返!”
周亚夫不知道他一心维护的栗太子正满心疲惫地走上死路,他跌跌撞找到袁盎的牛车,一把掀起帘子,扑面而来的血气让他身边的侍卫都禁不住落下泪水。周亚夫试了试袁盎的鼻息,一声不发跪倒在地,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塞在袖子里拒绝皇后之兄王信封侯的竹简随他的动作滴溜溜滚落在车上,在转了几个圈后把盖了印章的泥土彻底露出⑩,像是和这两位位高权重臣子同时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