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梁王对长姊馆陶公主的立场也十分不确定,长公主是只左右逢源的笑面虎,她送皇帝佳丽美人,也会帮着梁王调和与皇帝的关系。陈阿娇出嫁后,长公主在皇帝这艘船上站的时间更久了,不一定愿意像过去那样为自己卖力。
这么一想,原本八分的灰心变成十分,梁王神色沮丧,“你说的倒是容易,俗话说:‘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公孙诡羊胜死不足惜,可我那对兄姐未必能饶了我。”
梁王心中凄苦,口上也不遮掩,“皇帝心胸狭窄,不可能心无芥蒂。只怕他饶了我一时,事后另寻由头折磨我。至于长公主,她如今与皇帝结了亲家,只怕皇帝杀我我,她忙着递刀。太后千秋万岁后,我也跟着太后去吧。”
韩安国劝他:“大王您有十个儿女,您活着钟鸣鼎食,死了难道要带子女做饿死鬼?您将公孙诡羊胜二人的人头给我,我趁着田叔没动身,用他们两个的人头换邹阳回来。邹阳口辩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动容,他、枚乘、严忌,再加上臣,”韩安国用手指了指自己,颤抖着说:“难道还不能回报大王多年恩典,保住大王一家的性命和荣华富贵吗?”
“邹阳……”梁王喃喃道:“我竟忘了他。”
“梁国多奇人异士,大王何必事事依靠公孙诡羊胜?大王,您还记得邓通吗?文帝驾崩后邓通几乎被皇帝逼死,长公主念着文帝在世时的嘱托,经常供给他吃穿,邓通死后也是长公主出钱收葬。长公主对外人尚且如此,对您这个亲弟弟又怎能不管不顾?臣曾有幸拜见过长公主,冷眼观察觉得她着实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放在皇帝和她那个乳臭未干的女婿身上。就算只是为了窦太后,她都得为您操劳。”
梁王抿了抿唇,“你说得很对。公孙诡羊胜两个人绝对不能活着走出梁国,他们两个知道我太多阴私事,万一抖给皇帝我就真完了。你拿他们两个的人头,换邹阳回来,我记得他与齐人王先生交好,你打开我库房给他……”梁王有些犹豫,说不准要给邹阳多少钱。邹阳早年不支持梁王争夺皇位,屡屡与公孙诡羊胜起争端,闹得梁王心烦。
梁王恨透了事事不称他心意的邹阳,指使羊胜等人诬陷邹阳,叫他险些没死在狱中。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邹阳刚被放出来就受到羊胜等人牵连,被田叔逮捕。辘辘车马声响在窗外,听起来有雷霆震怒之势,梁王心知这是朝廷新派来的使者到了。
窗外来自长安的使者冠盖相望,他们不是同一批出发的人,但抱着同样的使命来到梁国。在长安等待结果的皇帝彻底厌烦了梁王这个弟弟,他每隔一个时辰就派遣使者责问梁王,打定主意不让梁王过一刻安心日子。
梁王看着逐渐逼近的马车,终于下定了决心,“给邹阳一千斤黄金让他为我说情。就这么做,千万不要迟疑。”
多雨的长安是生存着豺狼虎豹的森林,初夏的夜晚有着不见五指的黑暗。游走在长安夜色下的人有着湿漉漉的野心和暂时还算干净的良心。
宫殿内的门和窗因为怕雨的缘故都紧闭着,竹帘帷幕和屏风后年轻的皮肉紧紧贴住,皮肉后的心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跳动的频率。刘彻从一种陌生而恼人的闷热中醒来,感受到一种轻微的窒息。他年轻的怀抱中睡着艳丽的妻子,阿娇一头长发乱糟糟地铺在枕头边,睡得无知无觉。
从后来的眼光看,阿娇远没有李夫人邢婕妤妩媚风流,也没有王夫人妖娆多情,就算比起卫子夫,她也不够温柔小意。但是阿娇眉目中有着她们一生也不会有的矜贵和骄傲,她没有为生存挣扎过,也不曾被人踩在脚下丧失自尊。与那些还没进宫就被人打断脊柱骨的女人相比,阿娇是一朵开得雍容的牡丹,即使凋谢,也是整枝零落,绝不留下枯败的花叶让人耻笑。
守在帷幕后的宫人因为困顿睡着了,刘彻没有惊动他们,自己就着风雨声开窗独坐。时雨渐渐下小,只是汹涌的风颇为猛烈,把树叶摇晃得惊天动地,听上去像雨声未曾歇过。夏风的情致与另外三季的风截然不同,秋日的风听上去总是含混呜咽,卷着纷纷扬扬的红叶和黄叶匆匆忙忙往树下掉,声调凄厉能压倒雨声;冬日的北风是刮面风,可以撕裂人的肌肤和花的骨肉,不需要雨的淋漓和惊雷怒吼,自己就可以冷视世间一切。
至于春风,刘彻思绪忽然蔓延到床上熟睡着的人身上。他有一种点灯的冲动,但是怕惊醒对方而按捺下去,好在此时天色已经泛出一种聊胜于无的灰白,他借着这种蒙蒙亮光仔细看自己的妻子。
在他还年幼时身边的宫人、乳母、姐姐还有母亲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和阿娇是天作之合,比他年长的表姐是多汁成熟的果实,等他再大一点就可以摘下品尝。她们不会告诉刘彻,这个睡在他枕边的女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也不会告诉他他们两个其实是王皇后和馆陶公主的傀儡。这两个希冀主宰汉朝命运的女人趾高气扬地走在一起,用暗示和明示告诉这对小夫妻他们应该做什么。
刘彻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声音问自己,“假如我违背馆陶公主的心意,我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是成为第二个临江王吗?”他面前的女人不知晓他的心事,依旧熟睡在榻上。枕边的洁白晶莹的玉如意和她漆黑的长发缠绕在一起,她还无知无觉,连姿势也不曾改过一次。
刘彻轻轻挑起她的长发,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是皂角和澡豆的香气,有着草木的苦涩幽幽漂浮在空中。眼前这个女人柔弱得禁不起除了春风之外的任何一股风,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可以影响皇位的传承和皇嗣的生死,只是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在此后的岁月里刘彻征服过闽越、东瓯、南越和卫氏朝鲜,经营西南夷,开凿西域,出击匈奴。与那些异域的君王相比,此刻睡在他枕头上的阿娇简直不堪一击,在所有试图挑战他的对手里阿娇是如此柔弱。
躲在仙霞岭的闽越国国君郢;路博德击败的南越国丞相;化为汉廷乐浪等四郡的卫氏朝鲜;西南夷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蛮夷部落,还有车师、楼兰、大宛、轮台、郁成等西域小国的君主,以及在躲在他们背后放冷箭的匈奴才是真正敢挑战刘彻权威的敌手。那些游荡在各诸侯国、郡县之中的游侠,天生贵种的诸侯王,在地方根深树茂的豪强和商贾才是刘彻的心腹之患。
阿娇站在所有和刘彻作对的人中显得突兀又可怜,她不是国君,没有一呼百应的声势和可以依持的天险;她不是地方呼风唤雨的豪强和游侠,没有炙手可热的权势和灵通的消息;她甚至不如那些熙熙攘攘买低卖高的商贾,他们私自铸铁煮盐,勾结朝廷命官铸币造钱,与王侯结亲,与强盗为伍,多得是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的阿娇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说:“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刘彻有与绿熊搏斗的气力和勇气,有着号令天下的权势和威力,他的长安城北门悬挂过大宛王的头颅,也曾经“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从北登上单于台,眺望漠北单于龟缩在苦寒之地的身影。
刘彻有数之不尽的对手,当中没一个能想到叫他们吓破胆的大汉天子会在面对一个小女子时束手无策。刘彻无法迫使阿娇臣服,也不能像丢弃一只破鞋一样丢了阿娇,刘彻叱咤风云的权柄在阿娇面前苍白无力。当张汤带着刘彻审问带着木伽的宫人,当他亲眼看到埋在未央宫下的木偶人,高高在上的皇帝处死了三百与之有关的犯人,吓得堂邑侯陈午夜不能寐,却放过了处在漩涡中心最应该被处死的阿娇。
谁能说得清刘彻到底爱不爱阿娇?他不愿意再靠近她,却在漫漫余生中与她隔着长门宫遥遥相望。长门宫不远处是他们共同的祖父文帝,长门宫悬挂的玛瑙帘和绿琉璃搭成的窗户来自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但不少于四十县的奉养,都来自刘彻的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