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深深注视刘彻,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当然只有我。彻儿,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这点你比陛下幸运得多,兄弟越多意味着烦恼越多,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在你父亲心中你是可以被替换的,但是在我这里,你独一无二。”
刘彻想起坊间那个可怕的流言,他同母的大姐金俗被田蚡放火烧死,他略微侧过头避开王娡的视线:“您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等到你和我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您会得到比预想还要丰厚的回报。”
王娡后退一步,她沮丧地发现刘彻和她又远了一步。她冒着生命危险为刘彻取来皇位,没想到刘彻对她若即若离。未来皇帝的宠幸总有人要去享受,那些人很可能不是她和她的家族,而是阿娇和她的家族。
她迟早有一天会母仪天下,但阿娇会取她而代之。
王娡咽下舌根下的苦涩,随着年老色衰,她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已经被馆陶公主送来的美人取代,她惟一能真正把握的只有刘彻。强烈的不甘使她抓着扇子的手指绷紧关节,攥得发白,为了掩饰失态,王娡只好越发平静的微笑
刘彻似乎感受到王娡的失落,他安慰王娡,“没有儿子会背叛母亲,惠帝不能,文帝不能,陛下不能,我也绝无可能。您的担忧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王皇后笑了一声,她状似无意地说:“前段日子我听人说你到处找书,现在找到了吗?”
“找到了。”
“能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
刘彻回避了母亲的目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忘了那是什么书了。”
来自齐国的王先生已经八十岁,头发胡子在岁月的磋磨下快要掉光。他年轻时谋略过人,年老后却常常一言不发,看庭前花影婆娑。
邹阳从梁国到长安,又从长安回梁国,辗转来回三个月,身心俱惫。在长安逗留的几个月邹阳吃尽了闭门羹,他对此无计可施,只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齐国的王先生,“臣①将西行,为梁王和皇帝兄弟二人和好如初,贡献绵薄之力。先生就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吗?”
王先生像是刚睡醒一样看着邹阳:“天下诸侯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您为什么铁了心跟着险些杀了您的梁王呢?”
邹阳苦笑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梁王给了我黄金,我替他卖命。”
王先生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带着黄金逃跑了,梁王如果大难不死估计没心情追索你,要是死了更不可能找你算账。”
邹阳无可奈何:“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王先生摇了摇他那颗干瘪的头,“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出苦力气,如果我是你我就趁势留在齐国。韩安国已经请求长公主代梁王向皇帝道歉,田叔也请求皇帝,为了太后不要追究梁王的过错。如果他们成功了那功劳算你一份,如果失败了你也没有损失。”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希望皇帝原谅梁王。梁王还有五个儿五女,他一旦成为汉廷的罪人,他的儿女也必定无法保全。”
王先生无可奈何地叹息:“现在指责梁王已经晚了。”王先生看着被风吹动的树影,发现衰朽的自己如庭前那一截朽木,失去所有活力,经受不起命运哪怕一次的颠簸和戏弄。“可怜那些被梁王杀死的大臣,他们也有儿女亲眷,灵堂前的哭声,比梁王子女的恸哭声更响。”
邹阳深深向王先生俯下身,热泪从他眼眶滴落到坐席,“请您和我说一句能帮到梁王的话吧,假如梁王兄弟失和,那对天下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王先生避开邹阳的目光,“难道你是真的不懂吗?谁做了你和梁王的朋友,谁就是陛下和那些惨死大臣的敌人。我老了,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像一块烂掉的木头不能再经受雕琢,我想不出你想要的主意。”
邹阳啜泣着将眼泪滴到柔软的席子上,许久,他才张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向王先生告辞。临走的时候他放下梁王送给他的五百斤黄金,“您下次过寿的时候,我可能还留在长安为梁王奔波。所以我先把金子留在您这里,省得以后赶不过来。”
王先生心知邹阳这是怕梁王被皇帝问罪后,他也被牵连。到时候他身系囹圄危在旦夕,未必能赶来为自己祝寿。他看着邹阳即将远去的身影忽然叫住他,邹阳知道王先生有事要吩咐,立刻停下马车。
“我老了,年轻时没有混出什么大名堂,老了更不重用。前先日子想要献上一些自己的计策,但自认为众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做不到,众人不敢得罪的人我也不敢得罪。我才疏学浅,没法儿帮到你,但如果你西行到长安,一定要见见王长君,我见过的士人中,论才论智,没一个能超过他。”
邹阳心中一跳,“您有这样的嘱托,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然要遵命,只是您要我拜访的客人究竟是谁?长君听上去像是这位先生在他家中的排行。”
王先生吩咐家人将五百斤黄金重新拉到邹阳车上,“那是一位真真正正的贵人,您留着黄金才能见他一面。”他怕邹阳听不懂,重新说了一句,“一位真真正正的贵人。”
一路上邹阳都在喃喃自语,他不记得朝廷中有一位列侯或关内侯叫这个名字,也不记得皇帝有亲近臣子的名讳接近这三个字的发音。“王长君听上去怎么有点像窦长君……窦长君是当今窦太后的亲哥哥,那么王长君是……”他立即叫住了车夫,“我们不要回梁国了,直接到长安去!我要去拜访一位名叫王长君的贵人!”
天下姓王的人千千万,没有封侯拜将却被王先生特意指出来的长君,只可能是王皇后和故去小王夫人同父同母的兄长王信。皇帝几次三番想要封他为盖侯,但碍于太尉周亚夫,总是不能如愿。
黄金在长安像是流水一样花干,邹阳在最困窘的时候冒昧拜访馆陶公主请求她暂时接济一点。馆陶公主眉头也没皱,赠给邹阳两千金黄金和一百匹锦缎,“这点东西不用还了,等你见到王信我再给你一千两黄金。”馆陶公主在灯下轻轻一笑,“王信毕竟是王皇后的哥哥,见面礼起码一千两黄金。”
可邹阳见不到王信,也不知道他的喜好和痛点,只清楚他是一个行事荒诞的人,和两个妹妹一样有副好相貌。邹阳从消息灵通的游侠、商贾和娼女那里打听了不少事情,在各种流言蜚语中,隐约抓到对方一点影子。他们说王信的门客夜里醉酒,烧损一家人的房屋。
那姓金的一家人都死在大火之中,槐里县县令穷搜王信门客,最后在一处密林看到对方悬挂在树上的尸首。
娼女绘声绘色地说:“有人看见门客背后的伤痕,怀疑他是被人杀了吊在树杈上。”
邹阳问:“那和远在长安的王信有什么关系呢?”
娼女抿嘴一笑,“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据说在那门客走前王信给了他二百斤黄金,死后又赠送他家人二百斤黄金。更微妙的是,门客走前说自己要回家探亲,却没有回自己老家,倒是一个转身到王信老家去了。大家都说他是替王信去寻仇了。”
邹阳心里一动,问对方,“王信在槐里有什么冤家仇人?能值得他花一千斤黄金买对方的命?”
娼女眉头紧蹙,“那谁能知道呢?王信年幼丧父,母亲又改嫁,估计在乡里没少受欺负。说不定就是为这事儿杀的人。”她努努嘴示意邹阳给她些实惠,没料到邹阳只放下一串邓通钱,她有些气恼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长公主给了你许多赏赐,这么一点铜币,你也好意思用来打发人。”
邹阳淡淡道:“我给的少也该怪你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你还牵桥搭线帮我结识不少能人,现在全是和你交好的骗子。”
娼女又气又急,但也知道邹阳如今凭着馆陶公主的财势已经在长安立足,只好冷笑道:“我等你求我的那一天。”
邹阳笑道:“那真是后会无期。”
邹阳到家后用匕首刃撬开梁王和王先生寄给他的木函,木函状似鲤鱼,一盖一底均用鲤鱼形的木板拼接而成,里面装着写有字迹的薄薄丝帛。邹阳先打开梁王的木函,梁王在信中说他知道邹阳在长安不易,为他送了三千斤黄金,过几日就从梁国拉过来。另外又提到邹阳欠馆陶公主的人情和金银,告诉邹阳不必放在心上,这个人情梁王和窦太后已经帮他还了。信的末尾除了让他注意餐饭,小心风寒,再无其他话。
另一封则是王先生送来的,里面提到梁王替邹阳送他五百斤黄金,梁王自己又送上一千斤黄金为年迈的王先生祝寿,一个字也不提王先生当初吞吞吐吐提出的主意。王先生在信中感慨说:“梁王恢弘大度,倒是有高祖遗风。”
邹阳看了信心中五味杂陈,他因为反对梁王争继大统,常被羊胜等人排挤,几次三番入狱,对梁王难免怨恨,但想到梁王对自己的信任和慷慨,心中感慨万千。
当年高祖交给陈平离间项羽群臣的黄金不过四万斤,袁盎向文帝痛陈僭越尊卑秩序的利害,从慎夫人处得到的黄金仅有五十斤。如今邹阳来长安一件事还没有干成,就快花掉八千斤黄金,想到这里心中难免忐忑,毕竟梁国再富庶,也禁不起他这样消耗。
窦婴收到窦太后的令书,协同邹阳拜会王信。王信的府邸挂满了幔帐,窗边柱前一片白色的绡纱在晃。王信没有跪在席前等他们,而是慢悠悠挑起幔帐,看自己的脚能不能完全躲在里面。他一面反复掀开幔帐,一面对他们说:“魏其侯知道吗?春秋时候的齐襄公就是因为脚露在幔帐外面,才被逼宫的公孙无知抓住乱刀砍死的。”
邹阳心中一惊,知道王信和传闻中一样怪诞乖张。他话中的齐襄公是春秋时齐国君主,性情无常,曾经杀死受自己指使摔死鲁桓公的公子彭生。
若干年后他先遭公子彭生索命,后遇公孙无知逼宫,惨死贝丘。梁王也曾逼死忠于自己的公孙诡、羊胜二人,王信话里话外,像是盼着梁王和齐襄公一样不得好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