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阳沉吟许久,“皇帝连临江王都舍得,如何舍不得自己的弟弟梁王。我这里虽说一时半会想不出主意,但是梁王身边还有能人异士可供差遣,等我回到梁国再慢慢商议。”
王信蹙紧眉头,“这件事拖不得,我听说皇帝前几日派遣使者打探梁王动静,有意惩戒梁王。梁王害怕被皇帝毒害,上书请求朝见皇帝。朝中大臣都猜他是想躲到太后宫里去。”
邹阳忍不住为梁王辩解,“梁王知道太后多病,常常想留在长安。吴王刘濞不朝见是因为对朝廷有了背叛之心,梁王忠于朝廷,孝顺太后,怎么会不想着来长安朝见皇帝?”
王信嗤笑一声,“只怕他惦记得不止是太后,不过如今你和我都在同一条船上,船沉了你必死无疑,我也容易受连累,我不与你计较。”
邹阳侍奉梁王多年,知道梁王和吴王刘濞都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人,更知道即使梁王心死了,朝廷中类似王信这样的人也断然不会相信。他心中恻然,总觉得梁王若是活过太后,恐怕会有大殃,因此心中默默祈祷,盼太后长命一些。他看着王信,又确认一遍他为梁王效力的诚意,“长君之心我已知晓,只是不知道长君妹妹那边长君能不能说通?”
王信道:“你没见过我那妹妹,不知道她是误穿红妆的男子汉。她虽生得娇娇娆娆,但生性果断,听了你说给我的话,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不过你也别太依靠她,她那个人……不值得托付。”邹阳看王信神态,总觉得王信似乎对皇后田蚡二人颇有成见,但这是别人家事,他也不好打探。
邹阳道:“如此一来,在朝廷内我有了你这条得力的臂膀,在宫中又有太后、长公主、王皇后三个人可以依托,可以尽快安排梁王回长安请罪。梁王一行人在路上,定有泰山之固,不需人担心安危。”
王信显然不愿意梁王回长安,怕他和窦太后再有勾结,但也认为梁王如果不回朝,事态会更不可控。“现在真是多事之秋,梁王疑心皇帝秋后算账,皇帝忧惧梁王像吴王刘濞一样谋反。”王信思虑再三,觉得不如做这个顺水人情,“陛下就算动了杀心,我们也会死死劝住,保梁王一个太平。”
王信两面得罪不起,就有意两面都卖个人情,想起前几日王皇后对自己提起的事情,对邹阳说:“邹先生在长安多时,也应该知道雁门太守郅都是皇帝的心腹,因为前不久临江王的事情,太后对他有些误解,几次想要下令书逮捕他。如果邹先生能让梁王劝动太后放弃此事,那在皇帝那里就有了天大的功劳。”
邹阳沉吟许久,怕自己不能做梁王和太后的主,因此含含糊糊不肯说清楚。王信一再逼迫他给个准话,邹阳想起田叔走时说太后为了梁王推迟追究郅都一事,总觉得这事有七八分把握,只好替梁王应了。王信见他终于同意,这才真心实意笑起来,“看来此番互通有无,对你我都大有裨益!”
皇帝同意梁王朝见的诏书发在秋末,梁王登车的消息传回来则是冬日。在漫长的死寂中,无论是怨恨梁王的人,还是怜悯梁王的人,都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比幼童还高的白雪淹没了桥梁和道路,压垮了贫苦人家的房屋,也压倒了窦太后最后一点耐心和信心。
她开始整日哭泣,很长时间不吃饭不喝水不饮酒,也不换衣服,一边哭喊一边谩骂,认为是皇帝杀了她可爱的小儿子。同时她发下令书,命令逼死临江王的郅都返还长安,叫人把郅都关进幽禁过临江王的中尉府。
皇帝的怒火像冬日的雷霆一样,永远只能隐隐作声却不能唤来酣畅淋漓的大雨。他每日不是攀着未央宫的扶手翘首等待梁王的音信,就是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焦灼踱步。皇帝的白头发多了起来,他的案几上摆着雁门郡告急的文书,上面说匈奴得知郅都被调离后就虎视眈眈。
新任太守在竹简上写道:“雁门郡向来不是太平地方,只是因为郅都强悍,所以匈奴不敢侵扰。我无才能,只能在这里为雁门百姓叩请皇帝宽恕郅都,给他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皇帝默默看着竹简,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晁错是干练的忠臣,他却夷灭晁错三族;袁盎是铁了心维护正朔的臣子,尸体却被梁王的刺客扔在牛车里。现在他只有一个能干的郅都了,没了郅都,他要把刘彻托付给谁呢?卫绾平庸,周亚夫与皇帝总是不是一条心,周文仁和他离心离德,他的臂膀不能再折,至少不能折在这个时候。
想到这里,皇帝又派出一批使者去查验梁王失踪之事,他之前派去责问梁王侍从的使者正好回来。皇帝在宣室召见使者,知道和梁王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梁王信任的臣子茅兰和两个侍从。
韩安国和邹阳在道路上接见了使者,他们的脸色比雪还白,身体跟着空荡荡的车架一起在寒风中摇摆。使者问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梁王是什么时候,梁王有什么异常。韩安国说梁王当时一切安好,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用手指在香炉上写着什么。碍于香炉上袅袅升起的香烟和有意挡住他们视线茅兰,他们看不清烟灰上写着的内容,依稀只记得是几个字。
这就是关于梁王踪迹的全部内容了,和之前使者呈上来的全无不同。皇帝心想,难不成刘武真死在来长安的路上?
未央宫宫室悬着琉璃帐,前殿也奢华至极,精巧靡丽,世所不及。雕画的屋椽下是美玉般的瓦当,冬日阳光粗粗照去,其上流动的光彩就因经受光明的洗涤而闪耀非常。未央宫的一砖一瓦还留着文帝时的印迹,而王朝的下一个天子,如今的皇太子刘彻已经徐徐登上未央宫的台阶。
这个时候的皇太子刘彻还不是后来的独夫民贼,眉眼尚且青涩,心肠软得不可思议。他站在巍峨的未央宫前,看起来柔弱憔悴。站在丹陛下的侍者向皇帝通报太子的到来,皇帝很从容地召见了自己的儿子。王信和王皇后前不久因为劝说皇帝召见梁王而被斥责,太子很乖觉地不提起他们。
皇帝问太子读了那些书,做了那些功课,絮絮叨叨间皇帝又想起音信全无的梁王。他的心一揪,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心腹的小黄门穿过挂着透雕龙凤纹铜辅首的门,急匆匆禀告皇帝:“太后赠给前雁门太守郅都一把金瓯刀!”皇帝听闻后立即瘫在座椅上,背上汗在冬日湿透几重衣服。
皇帝很清楚,太后赐刀的意思,就是命令郅都自裁。
刘彻看着父亲一脸惊慌失措地往西走,全然不知何事。皇帝突然间回头看向儿子,那一眼的悲怆,刘彻在很多年后都能回忆出来。在张汤尸首被他母亲用牛车拉出城安葬时,刘彻在恍惚之中看见被处死的郅都。
郅都是一个刚强无私的人,常常说:“已经背离家乡父母千里为官,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为国家效死力。”
此后二十年,他跋涉千里,从家乡河东郡到他乡济南郡,从函谷关以西的长安到黄沙飞扬的雁门郡,侍奉效劳的皇帝从文帝换成景帝。济南郡豪强狡诈残忍,二千石的高官不能羁制,郅都大刀阔斧地整治;长安的列侯贵戚骄奢淫逸,横行霸道,郅都却无所回避;北境的雁门郡长期受匈奴侵扰,郅都勇猛有气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匈奴人曾一度怕他怕到肝胆俱裂,他们做了郅都模样的木偶人打算用压胜的方法诅咒他。穿铠甲骑骏马的匈奴人在漫天黄沙中向偶人射箭,可当他们真看见像郅都一样头戴高冠的偶人,便惊慌失措,把箭矢射到一旁的沙地上。
勇猛的郅都,刚强的郅都,廉洁奉公的郅都,吓退匈奴的郅都,拒绝任何私人请托的郅都,对丞相条侯周亚夫也只是作揖不肯下跪的郅都,用二十年苦读经书、二十年周游中原、二十年披荆斩棘才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的郅都,死在深宫老妇人轻飘飘的八个字上:“临江王独非忠臣邪?”
皇帝在奔往西面长乐宫的途中发出一声沉痛地悲鸣,“不必再去见太后了!我了解她也熟悉汉法!”皇帝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天空,冬日的夜晚阴冷干燥,是个可以循环往复的地狱。这样的夜晚从古至今吞噬多少人的哭喊和啼叫,皇帝曾经坐在未央宫锦绣堆中欣赏雾凇沆砀,看干枯的树枝逐渐挂上淡白色的月亮,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从熟悉的景色中看出自己凄凉的影子。
这个支撑过七国之乱,却没能在后世留下太多美名的男人喃喃自语:“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声音低微难辨,压抑的叹息声一叠压过一叠,在浓重得快要滴下水的夜晚听上去格外悲苦,“天色这样黑,夜风这样冷,郅都的尸首也该吹凉了吧。”皇帝涟涟泪水下的面容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命黄门扛着飘舞着凤羽的步辇重回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