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间往往会有雨雪混杂着蹂躏大地的景象,今年长安也没有例外。冰冷的雪、雨还有硬如石子的冰雹一起打在行人脸上、转动的车轮上,锋利得简直可以与战国徐夫人的匕首相提并论。黑色的马拉着黑色的马车穿过黑黝黝的车道,在长安的烂泥地里疾驰,戴着斗笠的车夫驾着和灵车没有分别的马车往长安隐秘的牢狱走,灵活地像是随潮水升降,肆意往来人世的河伯①。
马蹄声轻得近乎没有,车夫在转过拐角时听到童子复述大行皇帝遗诏的声音,此外还有刀笔削去竹简上错字的声音。这清越的朗读声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布满了长安。马车夫完全熟悉了这种诵读声,也接受了皇帝的驾崩。
大行皇帝刘启于后元三年正月甲子日驾崩,他在甲寅日于病体支离之际,在床榻上为自己十六岁的儿子皇太子刘彻实行加冠礼。
当日刘启神情极其疲惫痛苦,自从后元三年十月以来,他就不断活在恐惧和忧惧之中。因为在十月,无论是攀着未央宫扶手的他,还是在高祖陵墓长陵附近耕种官田的农夫,都可以清楚看到日月呈现出怪异的红色。这像铁锈一样的怪异颜色涂满太阳和月亮,直到五天后才消散。比这景象更糟糕的是,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腊月的最后一天,少雨少雪的长安罕见爆出一声惊雷。雷声将黑乎乎的长夜劈出一道深不可测的伤疤,银白色的刀痕刨出许多惨烈的血肉。到了第二天,即使负责占星的太史一言不发,朝中的臣子也知道将有大难降临,因为那一天的太阳变成从未见过的紫色。
从正月开始,五星倒转运行,群星失去往日的秩序,而夜空当之无愧的主宰,那轮千秋一色、古今相同的明月从太微垣区②穿过。
这是文帝驾崩都没有发生过的景象,群臣议论纷纷。在长乐宫的太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忧愁,生恐这是上天降罪。已经失明了的她从早哭到晚,食不下咽,但她的皇帝儿子没有力气劝慰她。中元六年梁孝王刘武在看见一头背上长脚的牛犊后就因为热病死去,病榻前的皇帝看到迥异于平时的天象后强撑起病体为太子刘彻加冠。
渭城、槐里、三辅还有其他临近长安的城邑率先得知了皇帝病危的消息,他们裁剪丧衣,以备不患。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猜错,景帝确实没有他父亲文帝的宽容,临终时他只放出少许宫人,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减少百姓需服的国丧。但是在寒冬中挣扎的百姓不知道,他们未来会迎来比景帝更无情、更吝啬的皇帝。
汉景帝刘启驾崩前留给太子刘彻许多东西,譬如从秦王子婴那里夺来的传国玉玺,李斯亲手写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还清晰可见;再譬如汉朝的虎符,刘彻将它牢牢攥在手心。刘彻看着虎符心中忐忑,既害怕不能用它,又害怕用了后不能得偿所愿,反而损伤他作为天子的威信。
因此南越国请求援助时,刘彻拒绝动用虎符,而是派严助手持节杖调集会稽郡的兵马。
刘彻最后得到的是条侯周亚夫的死讯,就像刘启曾经说过的,如果他确定周亚夫不能为刘彻所用,那刘启就会毫不留情地逼死周亚夫。
周亚夫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却是蹩脚的臣子,在和景帝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因为筷子和景帝发生了一次微不足道的摩擦。这件事太小了,周亚夫完全没放在心上,景帝却起了杀心。如果不能将尚且幼小的刘彻托付给周亚夫,让周亚夫做顾命大臣,那景帝宁愿毁了周亚夫。
刘彻流着泪跪在父亲快要冷掉的床榻前,魏其侯窦婴扶着他接受诸侯王和群臣的朝拜。他的妻子,即将成为大汉皇后的陈阿娇则在窦太后身后看着他,向他射去目光。那是一种温柔热烈又天真执着的目光,在此后很多年里刘彻都记得这种目光。
少年刘彻回望未央宫众人,包括他死去的父亲,重新数了数里面的人数,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在里面的朋友惊人得少。江都王眷恋姬妾,至今没赶到长安;胶西王刘端和赵王刘彭祖强悍又善于铺设诡计,他们心照不宣地在众人背后交换眼神,刘彻知道他们这是想要朝廷放松对诸侯王的管制。
窦太后即将成为窦太皇太后,王皇后也要变成王太后,这两个人前者蛮横,后者狡诈,刘彻有预感他得在她们中寻找平衡。窦太后身后的是馆陶公主,她本来因为梁王一事遭到景帝的冷落,但很快就扭转了败局,找到戴罪立功的机会。
梁王死后,窦太后日夜哭啼不吃不喝,高声叫骂说刘启杀死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后宫和前朝飘满了皇帝杀弟的流言,这令景帝举步维艰。馆陶公主和景帝一起商议将梁国分割成若干个小国,梁王五个儿子各拥有一个小王国,五个女儿像公主一样拥有汤沐邑。
窦太后欣慰于梁王子女得到僭越礼法的待遇,皇帝欣慰于安抚母亲的同时又削弱了诸侯国的势力,馆陶公主欣慰于自己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梁王子女欣慰于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得到保全。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有刘彻恐惧自己所受到的包围。窦太后、王皇后、馆陶公主还有他的妻子陈阿娇,她们四个人围成一堵肉屏风堵塞刘彻的眼、耳、鼻、口,争夺他的权力。
女人最迟在战国成了卑贱的代名词,生了五个女儿的人家会被人欺凌羞辱,生了五个儿子的则可以耀武扬威横行乡里。但是肚皮孕育出皇帝的女人,可以扭转她们从出生以来的劣势,凭借孝道站在万万人的肩膀上。
一想到自己带着十二旒黑玉冕冠,肩膀上却顶着不止一个女人的亲族,刘彻就不寒而栗,由衷生出千百种怒火。未央宫的纱幕屏风和摇动的帘子送走刘彻,馆陶公主则在诸侯王、外戚、黄门侍从的臂膀大腿以及侍医药囊组成的帷幔后爬了出来,她用膝盖行走,穿过重重遮拦她的人和物,拉住还在门口的刘彻放声大哭。
在哭泣的间隙,刘彻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你有今日,别忘了我的功劳。”刘彻没有回头,从容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报答:“今天之后您就是窦太主,大长公主。”
汉朝第一个大长公主刘嫖在泪水中浮出一个相当凄凉的微笑,她哀婉地叹息,轻不可闻地感慨:“孩子,你不要认为我冷酷无情,我今日的痛苦绝不在你之下。我已经没了一个弟弟,现在又没了第二个。”她欷歔流涕,“衰老折磨着我,死亡恐吓我,亲人如花凋零,更令我孤单。”
刘彻安抚馆陶公主:“您还有窦太后。”
因为两个儿子先后辞世,窦太后愈发依赖馆陶公主。馆陶公主微微颌首:“我算是幸运的了,这把年纪还有母亲陪伴。”她沉吟片刻,“我只是可惜属于我的时代迎来终结,我的权势悬在你父亲手上,他的手一提一升,我的荣辱就轻飘飘过去了。如今他的手彻底放弃尘寰,即将沉入泥土,我的未来也随之陷入漆黑。这就是命运,谁都不可能笑到头。”
那是何其忧伤的自陈,刘彻不可思议地看着馆陶公主,她刚刚站在人生权力的最巅峰,生身母亲即将成为太皇太后,只有她一个亲生儿女还活在世上;女儿要从太子妃变成皇后,而这顶凤冠是她亲手戴上的;小儿子娶了大行皇帝和皇后的女儿,新皇帝的同母姐,凭空得了一个列侯;她自己也春风得意,要做史无前例的大长公主。就在这个关头,她竟然心生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