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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似有前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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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人从容迈上台阶,每当他前进一步,人海中的沸腾声就如海浪般短暂消散。当他彻底走进武安侯府,之前注视着他的人全部低下头颅。莺莺燕燕发出的笑声、郑卫欢洽放荡的乐声、男女打情骂俏的细语悄声此刻都化为泡沫,只有流下天际的潺潺水声,在雨帘的遮映下,还若有还无地淌着。

雨水织成的水晶帘子轻飘飘拂过他的脸,他看见近处属于天子的华盖在夜幕和雨水中沉重地耸拉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避着不见人。翠辇上的铃铛声也被雨声盖住,变得又短又闷,在很短的距离内就如烟消散,湮没不闻。只剩下车架上的六匹骏马,飞扬着白色鬃毛,不可一世地粗喘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辈子就算了吧!”张汤看着既遥远又亲切的车架想。他挣扎三十年,可头顶的一片天迟迟滚不来一道惊雷,稍稍照亮渺茫的前程。不甘又可笑的前半生都快结束了,能出卖的东西不剩下什么,可始终纠缠他不放的只有夏日热气。

说不上是心的热气还是身的热气苦缠着他,持续不断,如浪潮般呼啸而来,又如丝线般将他紧紧束缚,烫伤他的每一寸皮肤,融化他不算坚硬的心。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他不断踌躇着,呆愣着,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脑海其实一片空白,直到惊雷劈下来,他才如梦初醒。

雷声这么一响,雨水都惊惧得沉滞不流。灯花被水汽打湿了,半醒不醒地迷蒙着眼睛看世人,世人则半梦不梦地看皇帝,只有飞蛾徒劳无功地盘旋飞舞,力竭后死在灯前。

由木兰木雕琢而成的外大门涂朱饰彩,花纹富丽,迎着皇帝和贵臣从容拾阶而上。银白色的雷霆光照得门下方寸之地如白日般敞亮,没戴冠冕的皇帝在此光照射下,简直和传说中的东皇太一没有区别。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和黑点差不多的张汤一眼。这一眼实在难以描述,因为电光火石般短促的接触注定说不上灵犀一点,只能说是互有所感。他们头顶的青天熠熠发光,脚下的地倒是黑黝黝一片。

风伯雨师坠落于黄昏,素娥则驱使月轮沉没在杳冥海底,不知道天地是否真如山海经所言是一颗浑圆的鸡卵,张汤反倒从这一眼中品味到宿命的滋味。他种了因,一定会收获果,野心、投机是他见到这个少年人的唯一理由,他收获了他一直以来营求的结果,正式进入天子的视野。

那个自称李丽娟的女童站在他身边脆生生说:“我知道他是谁,皇帝,这天下的主人。”她清澈的眼睛送走皇帝,看见他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被健壮的侍卫取代,“我早晚有一天会走到他身边,做他女人。”

张汤闻言不由得一笑,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渴望走上丹陛,走到天子身边。生命开始如一条路,中间无数分叉,都司空是一条岔口,刘陵家是一个拐角,阴差阳错间觅见的又未尝不是一条康庄大路。

鬼迷心窍也好,利令智昏也罢,危机四伏又令人难以放下的,他终究摆脱不掉。但如果能在路上顺利落下脚,他可以不问归途。眼前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为什么不能也为自己选择一条这样的路呢?

男人女人,其实都只是追求功利的俗人。

太尉府中人仿佛有虔诚心的病人对着越巫,全都傻傻看着皇帝,等着他金口吐出只言,却等来天子一声轻笑。

丹阶上气势汹汹的侍从,倡优脚下高高堆起的邓通钱,太尉府奢靡煊赫的达官显贵,飘摇一座城池的雨丝云片,终于迎来了今天晚上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客人——天子。天子确实是天之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而应看做是半个神,否则怎么能说明他骨子里的从容不迫?

他用手臂挽着他宠爱的皇后陈阿娇,像镰刀刈麦一样刈断贵人们的脊梁。在座贵戚中大长公主刘嫖是唯一一个面对皇帝还能直起腰的,当她和皇帝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后,两个人就都用嘴唇翻起一个半真不假的微笑。

建元新政这把大火烧断了皇帝和大长公主来之不易的和平,刘嫖如今经常滞留在窦太皇太后的长乐宫,与在椒房殿居住的女儿陈皇后议论朝政。她的丈夫、小儿子都有列候的封国,却没有正经的官职,都处于遣返就国的窘境。

文帝为了逼迫列候就国,曾一度命令当时的丞相周勃辞官归家。三十年前刘嫖曾在被遣就国的行列中,时过境迁,她又和众多尚公主的列候站在一起反对朝廷。

皇帝为了安抚年迈失明的窦太皇太后,特别允许馆陶公主留在长安,但是她的丈夫、儿子和儿媳隆虑公主一律被要求做天下表率回到各自封国,除此之外平阳公主、南宫公主这两位皇帝的同母姐妹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皇帝丝毫不顾念骨肉亲情,下定决心要清除长安城中冗杂的亲贵,窦、王、田、陈四大外戚及诸位公主的夫婿全在此列。

贵戚昼夜聚集在窦太皇太后的长乐宫,不断地诋毁新政,连皇帝的亲舅舅武安侯田蚡也非常不安。他是一个投机者,除了女人黄金和权势什么也不爱,不愿意为新政承担太大的风险,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他花天酒地,他依旧寻来骏马、猎狗和风流的倡女好买笑追欢,邀请一切数得上名字的人来到自己府邸,欣赏用绢绸绑成的花树。

刘彻在朝见长乐宫时不止一次看见大长公主和一众贵戚窃窃私语,在眉目唇舌之间来回交锋试探。当送走妻子时他抱着阿娇腰肢轻笑,只字不提之前发生的事:“等一会儿你要当心,少和你母亲她们说话。”

阿娇蹙起眉头,不明所以,“为什么?”

刘彻用手强行抚平她眉心褶皱,轻轻扫过她鼻梁,“因为怕你学坏。”刘彻对周边那些人的窃窃私语熟视无睹,“平原君是我外祖母,鸡皮鹤发一把年纪,还想嫁给有‘卖友’之称的曲周侯;刘陵、刘无采风流妖冶,没有做妻子的模样;至于馆陶公主,她老是怕我欺负你,一定会给你想坏主意,让你我失和。”

阿娇推开他,不让他和自己腻歪,“你要是心里没鬼,你也不怕我母亲。”她想了想有些犹豫,“你是不是看上窦太后的侍女了,这段日子总是流连不返,让我放心不下。”

“我去长乐宫只是为了侍奉太后。”刘彻抱着阿娇,丝毫没有和阿娇提起新政的打算。阿娇被他揽在怀里,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属于刘彻的香草香气。他佩戴的是杜衡、泽兰,辛香雄烈,气息如浪潮般连绵不绝,熏得她泪眼迷离,将她脆弱的意志裹挟入泥沙。

阿娇听刘彻说了些什么,但仔细分辨又分辨不出来,眼里心底只剩下这个人的样子。到最后她终于听清了些许,刘彻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轻轻拢了拢她发丝,“阿娇,如果你不背叛我,那我只属于你。”

“多长时间?”阿娇轻笑道。

“一生。”

“呸!”阿娇和他咬耳朵,“只怕你一到平阳公主家,你就变了卦。”

馆陶终于在间隙中找到自己女儿,四十个县充作汤沐邑,足可以令一个私生女变成薄太后,贫妇化身窦太后,金枝玉叶更不能例外。君王恩宠和青春韶华随便一样都是女人值得夸耀的宝物,何况阿娇得了两件。

她悦耳的笑声后是金钱在哗啦啦响,白皙又红润的肌肤由甘泉宫滑腻的泉水洗出,小巧娇嫩的脚从来只踏在地毯上,就连每一根发丝,都披着权势和财富的光。那些在她身后侍奉的詹事、少府,等待的舆马、侍从,更不能例外,每一次用来赏赐他们的钱都超过百万。

这样的美丽何其辉煌又何其脆弱,如果不能得到整个天下的供养,就会立刻化为腐朽,不复光鲜。但是男人就是爱着这种美丽,这种用黄金堆出来的美丽虚幻诱人,比白云乡更令男子神往。想想看,周幽王为笑而死,赵武灵王听歌而亡,晋献公三出其子,不都是美的阶下囚吗?

刘嫖带着沉溺、迷醉又贪恋的目光扫视着女儿,眼前的女儿是她的心肝肉眼珠子,更是她一生权谋和眼光的见证。

在十四年前,也就是遥远的上元四年,她一眼看中了还是胶东王的刘彻。景帝的一次疏忽,暴露了他的偏心,让馆陶找到了报复栗姬的绝佳机会。当然,这也让投机的失败者曲阳侯失去了自己的侯封,不过踩着失败者尸骸的公主不会对他多投一个眼神,哪怕他差点娶了平原君也一样。

自幼年起就生活在阴谋和诡计中的馆陶公主绝不会把自己未来的安危悬在女婿一个人身上,她笑吟吟看着女儿,知道她的肚子如果不能大起来,自己所有的心血就都要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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