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俊挑起一边眉毛,“看来你这儿是真有事儿了。你放一千万个心,我是借给贵人送舞衣来的,一路上至少多转了七个弯。倒是你,恐怕身后跟了尾巴。”
陈午道:“没这样的事,我托你办事,怎么能让你陷入险境。我有一个爱妾,因为馆陶容不下,我暂且把她藏到这里。如今时日已久,我打算回堂邑,把她嫁出去。你人脉广,帮我给她寻个好婆家。”
“公主不知情?”
“不知情。”
“陈午,”成俊下榻行至窗前,“你那不是做事的办法。你若觉得我是个人物,看事有几分准,你就找到公主,和她好好说说。哭也好,跪也罢,放弃你男子汉的自尊,把事情挑开了说,不成你再回堂邑。你就这么走了,她留在长安也尴尬。”
“她是公主,那也就是你半个主子,对着她你做事要三思。公主为人跋扈专断,你看她对栗姬的态度,你就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睚眦必报的女人。你瞒着她藏小妻,甚至把人藏到长门园,她知道后若是一时生了气,觉得伤了面子,十有八九要动杀心。”
陈午也看向天际那轮隐隐绰绰的月亮,挣扎着在绵密乌云后露出一个银白色的尾巴,很快就被夜色吞吃掉一个微小的角,瑟缩着,不敢出来。“成俊,”空气还是湿的,粘得人嗓子发紧,“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成俊也看向天上那轮备受欺凌的银月,从阿娇的角度看去成俊的腰背像压满了雪的竹条,绷得很紧,“你还是听我一言,把事情和公主说开。你不征得她的首肯,我什么都不能替你办。”
陈午看到天边的雨云合拢聚散,凑成一面汪洋大海,随时就要泄下泼天大雨。阿娇从门缝处看到他神色挣扎的脸,是那么的不情不愿,痛苦得皱在一起,像苦涩的橘子,“成俊,我记得你有两个姊妹,她们在婆家过得很不好。”
成俊猛地拉上帘子,那些楚楚可怜的月光彻底消散成空,竹帘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如同狂风怒吼,将门外的阿娇都吓了一跳,“别和我提她们两个了,她们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我去年还听客人说她们过得艰难,如何今年就瘗玉埋香?”
成俊冷笑:“谁叫她们生得愚蠢,不肯听人劝呢?”她拿出那枚鲜红饱满的樱桃,阿娇见过她将它拢在袖子的样子,一直以为那是她要留给陈午的,没想到如今血淋淋的汁水滴滴答答往下掉,洇出一滩血水留在他们两人脚下。
“我告诉过她们婚约这东西其实就是一张纸,说过那些人为什么追逐她们,更一一列举过如果她们嫁给那些白眼狼会遭遇什么。我把她们比成一颗樱桃,”那枚红得可以滴出血来的樱桃,很快变成一个湿漉漉的核,“说她们像这枚樱桃,一被人拿捏在手,就会很快榨干汁,徒留下一个猩红的核儿。”
“我对她们说,不如趁父亲老了我当家,连夜逃回我身边。”
成俊将尚且濡湿的樱桃核扔到窗外,泥泞的春泥迅速它吞吃干净,“她们可笑可怜到可恨,一生下来就受人摆布的东西还想嫁人。嫁了人,就又成了别人不用钱就能使唤的奴仆,打死都不用偿命的下贱人。眠床是负责关押她们灵魂的监狱,枕头是负责看押她们头颅的刑具,连性命也飘若飞蓬——就这还不知悔改,不肯回来呢!”
“你说来说去,还是没交代清楚是谁用什么方式害了她们。”陈午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阿娇了解父亲,他是一个胆怯的人,胆怯的人往往善良,恐惧人世间的一切暴力和恶行,哪怕那发生在别人身上。
成俊用手指指节击打木窗,满不在乎地提起她的姊妹,“第一个出事的是图南,她嫁的男人有桑间,嫌她不漂亮,下狠手折磨她。婆婆跟着儿子欺负她,又贪图她的嫁妆,想用忤逆的罪名将她告到官府。这罪名重则弃世轻则休妻,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被刮一层皮。我给了太守小妻三十斤黄金和二百贯吴国钱,总算把她从虎口下救了回来。”
“那怎么又出了事?”
成俊的态度忽的冷了下来,她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不可捉摸又冷酷狠毒的人,“我劝图南留在家里或者改嫁,她一概不听,脑子里不知道缺了哪一根儿弦儿,死活认定自己是他们家的人。后来太守认为是男方家无礼,允许她回到婆家。她丈夫以婆婆的名义凌虐她,把她圈禁在一个小屋子里,冬天屋子里四面刮风但就是不给她柴火,夏天太阳光直直照着她可就是不给她水,年年月月用猪狗都不吃的泔水喂她,如此熬了三年,她可算是被折磨死了。”
成俊笑声如切齿声,“她婆家倒是挺懂法的,知道直接打杀不行,干脆来了个软法子磨她,可是叫她受够苦头。”
“第二个出事的是麟趾,我们四个姐妹中她最贤淑,因此命运最不济。她婆婆生气了就把她关进空屋不给饮食,对她丈夫不满就把她推进雪地受冻,有时没有任何缘由,看见她在厨房操劳的身影,就心生杀意,用柴刀木柄从背后将她击倒在地,打得她半死不活。我早对她说过她那婆婆是恶虎转世,公公丈夫是小人投胎,她不信,果真遭此劫难。”
“生产、殴打连番蹂躏她那弱柳之身,偏她还得去用自己的嫁妆钱补贴公公丈夫,强撑病体为他们端茶倒水,不出几年就跟着图南去了泉下。她死后没一年婆家就另娶新妇,新妇母亲无人赡养,新妇就偷盗麟趾留给子女的钗环古董供养老母,麟趾留下的那一双小儿女穷困得连一根簪子都不能保留。”
“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转兰绝命信中提到的。”
“绝命信?”
“转兰死了。很奇怪吗?麟趾觉得我性情古怪,怕我不能安置转兰,出嫁时便将转兰带走。麟趾是真的一番好心,不过她也确实间接害死了转兰。她死后她那丈夫就想娶转兰,好再拿走转兰那一份嫁妆,可惜转兰怕自己也被打死,抵死不从。她婆婆大怒,认为转兰瞧不起自己家,把转兰许给一个有七个儿女的老鳏夫,给自己家换了二十斤黄金。”
“转兰知道后每夜用冷水洗澡,临死前把自己嫁妆和书信分给两个可怜的外甥,也就是麟趾的一双儿女。如今那一双小儿女兜兜转转跑来我家,想求我收留,我看他们实在可厌,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实在有他们父亲的影子,就把他们赶走了。”
成俊冷冷的笑,环顾竹帘和屏风下的影子,阿娇几乎以为自己被她看穿,没想到成俊转而微微露出一个似嗔非嗔的颦蹙,“堂邑侯,你看女人的命真的就不是命,有了个男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是女人的主子。就连公公婆婆也跟着男人的地位水涨船高,比岳父岳母高不少,也难怪我父亲不肯生女儿。
“转兰出生时他险些把她放进尿盆里溺死,长大了女儿们生病他嫌都是赔钱货,不肯找大夫看病,大了因为不愿意出嫁妆就留女儿在家管账本,把她们全都留成老姑娘。我和他说‘女人十五不嫁官府就会罚钱’,他干脆把孩子们全都远远打发了,也不找个好婆家。是我害死了图南她们,叫她们没死在旧主子手里,反被新主子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