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远处的山峦因为雨和雪更添了一层绰约朦胧的美,它有着纤薄平缓的曲线,一点白从山巅坠下来,涂了一个半身,又堪堪停在灰黑色卷了边的棱角。如果把这座山比作一根指节,那它一定长在美人身上。
陈午在破败的柏梁台眺望远处的山脉,他穿着白衣,头顶是翻涌着波涛的雨云,一黑一白停留台下,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孤独的吊唁者。当馆陶踏着雪来到他身后,他们都听到来自渭水的破冰声。钓叟渔樵不断砸着冰,妄图用自己的努力换取今天的口粮。
“你还回来吗?”馆陶的声音比下雪声更轻,她听到那些男子的歌声和号子声,因为不见停止的雨和雪而显得缥缈空灵。
陈午用手衡量烧焦的砖石,每一寸每一厘,“你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他和馆陶的眉毛、头发都被今年的雪水打得浑湿,又白又沉,“你走吧,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如果心碎有声音,那一定是雪的声音。馆陶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午,那神情不比看见一个反贼惊慌失措多少。陈午见了却是百无聊赖,他再次重复自己的话,“你走吧。”
“我当然可以走。”馆陶每说一个字,心都跟着雪花颤抖,“可前提必须是你跟着我走!”
陈午不再敲击那些冰冷的砖石,他转过的侧脸比砖头更坚硬一些,“馆陶,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或者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吗?”
馆陶看着天边的飘雪,她本就浑无血色的脸庞此刻因为经受风霜的摧残更是蒙受苦难,用被火烧过的石头形容她都无法描述那种枯槁的神色。“是你对不起我,你有什么值得向我诉说的呢?你应该祈求我的原谅,而不是像一位君主一样颐指气使。”
陈午看见她每一块儿肌肉都紧绷着,带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紧紧攥着沉重的裙摆。他轻轻抚摸她凸出来的背脊,一下一下解开她僵直的手。“馆陶,我生过病。”他看着馆陶说道:“为了你也为了你的家族,我这病来势汹汹,只有我幼年时感染的疟疾可以与之媲美。我那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旦夕丧命,头脑烧成渭水桥下的烂叶子,身体烫成烧红的烙铁,嘴里喊着各种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的话语。”
“我想说文帝不应该对吕氏家族那样残酷,不应该杀光他的亲侄子,不应该放逐平阳侯,可是话到了嘴边全变成模糊的呓语。即使在重病中,我也不敢对这位皇帝有任何不满。我偶尔也会清醒,看到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巫医在我床边装神弄鬼,喂我喝下我根本不想喝的药汁。”
“那些药没有令我好起来,反倒令我产生更多的幻觉。馆陶,那时候我害怕极了,我想我可能要被他们害死了。我想呼喊你的名字,临死前再见你一面。我记得你说你要和我一起看人踢蹴鞠、斗鸡,但是天气太热了,你不愿意去。我想起这件事,想喊你扶我起来,我们一起去,趁着现在天气凉快。”
馆陶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她嘴唇颤抖,那副可怜的样子若是让瞎了眼的窦太后知道,只怕第二天陈午就得流放回堂邑,但在陈午看来却像是罪人的惊慌失措。“别说了,别说了,如果你想看那些人斗鸡走马,我可以现在就带着你去。我知道刘太公留下的故城还是形似丰城③,知道那里还有很多来自齐鲁、中山、燕赵的年轻人以踢蹴鞠为业。你现在就上车,我想我们可以在那儿消磨一个晚上。”
陈午摇了摇头,继续残忍地说下去。“混乱癫狂,那是我对那段时光的唯一评价。我被那些巫医不停摆弄着,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不过好在我也不是一直昏迷,有时能感受到有泪水滴到我眉毛额头上。真可惜啊,那个为我哭泣的人并不是你,是我可怜的女儿阿娇。她那时候还很爱我,固执地守在我床前——当然,现在那孩子对我只剩恨了。过了一段时间阿娇也不见了,我疑惑不解又惶恐不安,我亲爱的女儿去哪儿了呢?”
馆陶接上他的话,“是被我带走了,可我也是为了这个家。”馆陶低垂着头颅,像淋了雪雨没来及被太阳晒干的竹叶,“如果阿娇嫁给未来的皇帝,那她就不是一个小小列侯的女儿,你和我的另外两个儿子也会因此一飞冲天。”
“一飞冲天。”陈午重复这四个字。
“一飞冲天。”馆陶肯定地重复这四个字。
陈午用完全陌生的目光看着馆陶,“馆陶,你嫁给我时告诉我,你的心是很小的,小到只能容纳我和我们这个家。现在你说一飞冲天,你都到天边了,你还需要我来充实你的心吗?”
来自渭水的人潮和水潮来了又消,他们行走在乌云之下,周围时不时飞过冒雨寻食的野鸭子和鹭鸶。天气太冷了,四面八方穿过冷飕飕的风,脊椎骨都快要被风雨打穿了。脚下的渭水千年不改,因为白雪太白而显出一种深沉的黑色,和那些灰褐色的巨石一起阻拦着商旅和游人的步伐。
“你不爱我,馆陶,你一开始选择我只是因为你那时候还不是公主,后来你有了皇帝和皇后做你的父母,你也就只想鞭挞天下。这么多年了,馆陶,你给我的始终是言语上的喜爱和行动上的冷漠。如果我不能真正感知你对我的爱,那你就是不爱,你既然不爱我,你又何必苦苦折磨我。”陈午看到千丝万丝的雨串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帘子,笼住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
“既然你不是真的爱我,那么请你离开我吧。”
馆陶发出一声近乎于哭的笑声,“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原谅你,我甚至不要再记起你,因为我这十多年,和你,太不值了。”她靠在步辇微冷的梁架上,木兰和文杏的香气还是那么馥郁浓烈,像是隔了三生都不会散去。泪眼后是坚实的梁架,梁架后是沉默的丈夫,他像死人一样目送馆陶离去。
他们现在都是白发白眉,简直像是又一起度过了五十个春秋。陈午隔着那张雨雪织成的帘子向她微微颌首,那姿态无异于告别。馆陶则唇线紧抿,脸像织机未来得及裁剪的白帛,紧绷惨白。
陈午听到属于馆陶的车轮声越来越远,头也不抬地注视着前方火焰中自己憔悴的身影,摇曳的火光扑朔出交替的明暗,他在这接近死的静谧中思考着自己生命中失去的一切和拥有的一切。发出一声长长的太息,木梁上的灰尘也被他的长叹惊得抖落下来。
回忆往事而引发的沉重感让他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他认出鼻间苦而涩的气息来自于脐橙、离支、柿子夹杂混合形成的香料,这是完全不同于宫室的芬芳,因为微带酸涩,而香味浓郁复杂有参差。
陈午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茫茫大雪将山峦原本青黑色的表面都涂白,他定定注视了一会儿雪天,直到眼睛酸痛才算完。走到半截他才忽然醒悟过来,原来爱一个不在人世的人,是他的前半生,陪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是自己的后半生。馆陶一个人在他生命中扮演千百种角色,最后却和成俊一起成为他不愿意多见的过客。
这真是一个坏日子,让人想起并不如烟的往事。
“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我的母亲和姐姐就是这么被选中的,她们后来都被人抛弃。她们在最好的年华做最美的梦,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嫁给爱情,其实不过是人家没有多余的选择,她们最廉价、最好骗、最肯出力气又最自以为是。”还是少女的成俊对陈午说道。
“我绝对绝对不要嫁给一个本分男人,因为一个男人若以本分为傲,那说明他们绝对没有其他可称道的地方了。卑贱、有求于人的时候装出一副谦卑嘴脸,发达时候就换了另一副嘴脸。嗤!谁笑话谁呢?”已经人情练达的成俊对着陈午撕下她一贯的虚伪面具。
“你为什么肯帮我?”成俊面色苍白,官府正在捉拿她,陈午把她藏在柏梁台。“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始终不满吧。”陈午回答成俊,“梁国的寡妇高行为了表达自己守寡到老的决心割掉自己的鼻子,齐国孟姬因为乘坐的驷马车不慎摔毁就选择自尽,宋共公之妻因为要坚守她的妇道,不肯在傅母不在的情况下离开而选择被大火活活烧死……除此之外还有召南申女、卫寡夫人、蔡人之妻、黎庄夫人和齐孝孟姬④等人。她们都是有德君子口中的贞妇,为了那见不着摸不到的妇道,残伤肢体,抛弃性命。”
陈午摇摇头,“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一个女人的性命在那些道德君子口中比不过一次改嫁、一个乳母的不在场,甚至比不过一辆摔坏的车。我真想知道在那些道学家心里道德究竟是什么?一个好女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我想问问他们除了残害弱者之外到底还会什么?”陈午紧抿着唇退出成俊的房间,“成俊,你也永远不要忘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包庇你只是因为我觉得现行的道德和法律它不合人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可能保持冷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可你的所作所为。”
门沉重地阖上,他和成俊两个人彻底被门板隔开。
柏梁台彻底变成火场,成俊闯进陈午的卧室。她用酒泼醒陈午,“快起来!我看到雪宜的哥哥了!他是个强贼一般的人物,对你我怕是早就怀恨在心。今天……”成俊声音颤抖起来,“怕就是他对你对我报仇雪恨的日子。”
浓烟会呛坏人的嗓子,很多火场受灾的人都因为无力抵抗这种痛苦而选择跳下高楼。成俊拉着陈午往楼下走,陈午却忽然站住,他想起雪宜的死,那个女人像一把落花从高处一跃而下。他以为自己可以把雪宜嫁出去,成俊会信守承诺,但是成俊始终没来,雪宜跳了楼。“我不下去了,”陈午说,“我欠雪宜的,我用命还。”成俊嘴唇动了动,“那我也不下去了。”
陈午抚摸窗柩,这里即将被火舌舔舐,再多留一刻,那会带来死亡和疼痛的火焰就要烧到人脆弱的身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太息,感觉自己的肠子像被车轮碾过一样痉挛起来。陈午觉得自己受不了太多的折磨,可能下一刻就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他最终没有选择一跃而下,那是因为他在狭小的窗后看见馆陶的车队。雪宜的哥哥站在车队的最后,他手心里的火把在寒夜闪出一道可怕的光。“别伤害她们!”他朝那个决意复仇的男人喊道,被侮辱和伤害的男人已经放火烧了柏梁台,有什么理由放过烧死亲妹妹的真凶。
他留给成俊离去的背影,和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爱情。
“你……别记挂我,我这一辈子值了,爱过恨过,趟过名利场的浑水,也见过——”后面没再写了,这是成俊留给陈午的最后一封信。
这才是故事最后也是最真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