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母亲的馆陶公主被丈夫陈午抛弃了,作为女儿的陈阿娇也即将被刘彻抛弃。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命运足可以令一个冷静的人愤怒,让一个悲伤的人化为野兽,做出一切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恐怖举动。但是阿娇只能固守她自幼收到的教导,做一个真正高贵的、没有任何缝隙的皇后。
“我真没想到我能再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传说中的昆仑山了。”阿娇将桃子啃了一个角,淅淅沥沥的汁水淌了她一手。
“我不相信太一神,不喜欢西王母,不渴求不死之药,同时没有嫦娥偷药之后的夜夜惆怅。”阿娇拉了拉她快垂下地面的袖子,将背脊挺得很直,“所以堂邑侯和陛下如果对我有所希冀,还是趁早打住为好。”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刘彻吟咏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随后转头看向阿娇,像看一本十分易读的书。当他说到玉女二字时,无论是阿娇还是陈午都能听到他说话时有明显的颤抖。
刘彻看着这对相处如陌生人的父女,“你应该很久没见过你父亲了,趁现在这个机会好好和他说话吧。我先去长乐宫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大概一个时辰后,我会重新回到椒房殿。”
“阿娇,堂邑侯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去寻找昆仑山和西王母,他和你一样不相信神仙鬼怪之事。我也是因为这才觉得你们两个人应该好好谈谈。”
刘彻即将起身离开椒房殿时扫了阿娇一眼,“西王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长生不死,但她也会在绮窗下嘱托周穆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我现在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给我吗?”
阿娇照旧低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陛下自有一万年的安康喜乐,我没有什么话要留给陛下。”
刘彻走后陈午逡巡着周围的环境,他的神色呆滞麻木,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块儿朽木。阿娇端详着自己的父亲,心中带着些解恨的快意:不管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如何伤害过自己和母亲,他现在确确实实老了。
就算馆陶公主亲自坐在这里目睹一切,也不会想到曾经让她和成俊争得头破血流的男人,会在未来如此衰败枯朽。阿娇把刘彻的九千万钱甩给长街上叫卖的游医猾徒,陈午也把堂邑侯府多年累积的钱财白白交给方士。
现在他的财产没有馆陶公主十分之一多,权势连阿娇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想到这里阿娇心里没那么恨父亲了。陈午是阿娇血缘上的父亲,亲情上的敌人,敌人若是失了势,那么针对他也就有点太仗势欺人了。
阿娇有时候想想,她和父亲一样,都是怀揣千金遭遇骗局的婴孩,只不过她遇到的最大骗子是刘彻,父亲却是被整个世界戏弄。
陈午茫无目的地拿着一把错金银的青铜剑试图清理朱墙外斑驳的花丛,阿娇则低头看着水池上掠过的水鸟。阿娇正入神之际,突然“哐”一声惊动了她。
阿娇莫名其妙地抬起了头,陈午则背对着她,用一种十分迟缓的姿态转过身。他右手上还搭着剑柄,受了伤的左手则放在胸口和右手手臂之间,虎口处不停喷涌出血水。
他脚下的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手上不停滴落的鲜血则染红了那些衰败的花草,浸向大地。
阿娇呆愣在原地,她看到陈午的大拇指和食指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鲜血就是从这里喷洒出来的。
那血脉相连的悸动让阿娇头脑空白,四肢无力摔倒在地。她背脊处的冷汗湿透今日新换上的衣衫,眼泪汩汩涌出,就像山泉涌出山谷。“救人呀!”阿娇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好多血,要死人了,快来救人呀!”
楚服从长廊走入,她妩媚、冷静,就算在危机的时刻也表现得不慌不忙游刃有余。闪耀的金光下她像秦国那些兵马俑一样牢牢守着自己的阵地。
陈午将自己那颗花白的头颅转向楚服,他没有哭,没有喊叫呻吟,甚至没有求救,只是十分冷漠地对楚服说:“巫医,我这只手恐怕完了。”
楚服端详那道不断喷涌出鲜血的虎口,“您该庆幸您凭借您的出身吃饭,就算丢了这只手也不会饿死。”
楚服为陈午包扎换药,她来的很及时,手法也专业老练,陈午却没有感激的意思。他沉浸在另一个阿娇无法企及的世界里,只有偶然翻动的眼皮昭示着他还活着。
“我该怎么办呢?巫医。”陈午说话时的腔调非常含混,像是很多年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了。“我带了竹简和木牍,一直没写完。”
阿娇翻开那些竹简和木牍,《道德经》、《南华真经》陈列其中,还有献给司命、四灵、牛郎织女、西王母、泰山府君的祭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她把那些都扔了,却在中途停下大哭起来。她看到了,竹简木牍里的每一字每一行都是陈午替她写的。阿娇不是卫子夫,她有父亲,父亲不仅给了高贵的出身,还给了旁人无法代替的爱。
“你的事情如果我可以做主,那我绝不会送你入宫。”陈午那两只已经没有灵性的眼珠子扫视着椒房殿,“花椒性温有香气,在冬天不仅可以驱寒,还可以净化污浊寒风。”
“我年轻时跟着你母亲入宫觐见她的母亲,她告诉我花椒的气味可以取悦椒房殿内的帝后。所以皇后的宫室中涂满花椒,以至于让椒房之宠、椒宫有孕成了经久不衰的美誉。”
“可是窦氏进入椒房殿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文帝在还是代王时就有了像她这样的美人,成为皇帝后就有了更好的慎夫人。宫人都说慎夫人是赵国邯郸人,那里的女人连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会十几种步法,每一种都贴合《礼记·玉藻》的要求。”
“慎夫人行走、小跑、俯仰、挥举之间能让衣服两边的玉佩铿锵作响,右边是低沉的徵角之音,左边是激越的宫羽之乐。《采齐》、《肆夏》两首诗的配乐在她裙边飘荡,不需要琴弦和钟鼓,她只靠走,就能演奏出无穷无尽的音乐。”
陈午看着自己的女儿,他麻木的外表下忽然冲出炙热的情感,阿娇吃惊地看着他,像看到一尊陶俑从阴暗的地底爬了出来。
“窦太后丢掉了文帝的宠爱,却有三个子女,可以凭借子女做呼风唤雨的太皇太后。我不要我的女儿大富大贵,但希望她有一个孩子。如果那样,至少在我死后,依旧有人真心爱她、关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