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这几日病情好转,睡梦也比往日更酣,他半梦半醒间听见相士姚翁对景帝说:“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景帝听了喜忧参半,从此对刘彻要比对其他儿子看重。
他又梦见有一年夏天下大雨,雷鸣声轰隆隆地响。他命令宫人把宫殿内的所有的门窗都锁住,把每一重帷幕都拉好,对藏在被子里的那个人说:“别害怕雷声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锦被里的人先不肯说话,后瓮声瓮气,“你拦不住的,等一会儿雷声响起来——”
雷声果然响起了起来,室内随即响起了童声清脆的《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寝宫里的人放下被子露出自己的脸跟着孩童一起唱歌,“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歌声回荡在屋梁上,好像遥远的江南一夜到了长安。梦境正酣时刘彻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问:“你爱过谁?”
刘彻迷迷糊糊说梦话,“最爱……最爱就是你给我的……虽然平时不说,但我从来珍重。”
“我给你的什么?”那道温柔的女声接着问。
“你给我的天下。”刘彻回答说。陈阿娇听了心里竟然一点儿意外也没有,只觉得心口那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她把玩着卫少主菅邑家鼎,菅邑是齐国故地,人口稠密市井繁华,刘彻一向爱把女儿封到那里;卫是公主母亲家的姓氏;少主指最小的公主……她和刘彻和卫氏女子所生的小女儿。
“你梦到什么了?”阿娇开口问。
“梦到雨后的青石板,还有不肯说话的你。”刘彻睁开眼睛与阿娇对视,“为什么你现在不开口了?是因为我平时不曾说过爱你?”
“‘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阿娇一字一句把文帝关于巫蛊的诏书背出来,“刘彻,你真的相信巫蛊吗?”
“巫蛊这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刘彻微微笑道:“一般的妇人媚道有时候不管,如栗姬诅咒我母亲王夫人那样,先帝就不曾追究。”有半句话刘彻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你是个例外。
“你和我想的差不多,似人非人,通点人情但又不全通。”阿娇斟酌着字眼,“你用利益衡量一切。”
刘彻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笑眼底是冰冷的。阿娇想是不是自己以前在他面前犯傻,他就这么冷冷的嘲笑,而自己一次都没看出来?
“阿娇,我梦见姚翁给我算命了,说我命中是天下之主。”小王夫人的长子广川王刘越中元二年才封王,而大王夫人的长子前元四年封胶东王,前元七年被立为太子。“就是因为这一句话,我越过了我的哥哥。”广川王刘越是胶东王刘彻的兄长,栗太子也是刘彻的兄长。
“阿娇,天子以四海为家,管不了太多的儿女情仇。”
“那我不和你说你我之间的故事,说说其他的。你称呼董偃为主人翁,见到他不称呼他的名字,叫我母亲欢喜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请求赏赐你的将军、列侯和从官,花费的金钱杂缯可以铺一条街。”在霍去病之前常号将军只有一个,那就是卫青。阿娇都不知道母亲见到卫青时说了什么,她估计馆陶公主那时候也顾上不羞愧,她爱董偃早爱得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对面的将军是自己的仇家。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悲痛,只为她能重新见到父亲而感到庆幸。谁能想到,她只要董偃,浑然忘了当日与我父亲的恩爱。看到她遗书我还恍惚,和陷在梦中似的,只觉得锁窗外紫丁香开得真是繁盛。后来过很久我都无心观赏雨后的丁香,觉得她们姿貌香气都平平无奇。”
葬礼上的琐事比那一日的乌云还多,追得阿娇无路可逃,这反倒放了她一条生路,让她无力伤心。
馆陶公主比陈午多活了十余年,可那十余年里公主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可能还不如死了好。“我真该庆幸你没有让董偃继承我父亲的侯封,要不然整个长安城都没有与我陈家比肩的笑话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慷慨?”
“说错了,我吝啬。我给了九十八个人侯封,里面有五十三个人是将军,胡虏降将有二十九人,外戚封侯和世袭的侯封我给了七个。你不要担心我做一些无理取闹的事情。”
“也是,你那么喜欢卫子夫,也不曾给她家一个恩泽侯。”
“我不会珍重那些徒有美色的女人,美色对于那些穷苦人来说难得一见,可对我来说不是。我真正难找的是才德兼备的女子,不过我不需要她们。”刘彻微微蹙起眉头,“卫子夫所有的,对我来说够用了。”
够用了,这就是皇帝对皇后的要求。
皇帝的寝宫中开着来自江都国的白色芍药花,宫人都称呼此花为国姝。满栏的红芍药只有这一朵白玉盘盂的芍药花盈盈开放着,比水精更淡更白,比珠玉美璧更显空明,在日光下花瓣近乎透明,质地轻薄得似有还无。阿娇沉默地看着花,就像回望自己这一生,“宫人前不久和我说,昭平君得到了一束花,一束来自我女儿的——”阿娇咽下白芍药这三个字。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无知的少女,已经学会看刘彻眼色了。
“我也觉得此花无花可比,原本打算赏赐给骠骑将军。”刘彻指着白芍药道:“冰骨雪肌,纯真可爱,比海盐还白皙些。不过因为这是细君公主留下的,我格外珍惜,所以不曾赏赐人。”
细君公主父亲是江都王刘建,刘建荒淫无道还企图谋反,元狩二年被皇帝逼着自杀,他的众多妻妾除了淖姬和淳于婴儿被赵王营救带回赵国,其余人都被弃市。阿娇曾听闻此事,此刻不禁落下泪来,“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无辜的女人呢?刘建不是个人,把妻妾宫人丢给豺狼虎豹凌辱,至于丢人下水、肆意鞭打、大太阳下不给衣物让人赤条条的恶行更是不计其数。”
“你以前从不管这些闲事的。”
“可我落了难,知道世上有许多的可怜人,比我更值得怜悯。”
鲁恭王太后遇到阿娇时和她说起刘建的同母妹妹刘征臣,刘征臣嫁给了刘彻舅舅盖侯的儿子,和王太后一家走得很近。鲁恭王太后给刘征臣写信,劝她不要再回江都国和自家哥哥私通,告诉她她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最容易东窗事发。刘建知道后派谒者与共太后理论,太后见到谒者痛哭一场:“你回去把我说的话如实转述给你家大王,大王从前错事已不胜枚举,今后应当谨慎。难道他从没听说过燕、齐二王身败名裂的事吗?你告诉他,说我日夜为他悲泣,眼睛都快瞎了。”
燕王刘定国就是武安侯田蚡的岳父,灌夫、窦婴两个人就是在他女儿的婚宴上与田蚡起了冲突。刘彻恨燕王刘定国、韩安国两个人趋附田蚡,抓住他们两个人的错处,各要了他们的命。齐国土地肥沃,齐王却年少无知,他拒绝了王太后的联姻,和自己亲姐姐私通。皇帝喜欢把自己的女儿封到齐国去,见到齐王总觉得他碍事,寻机会逼死了他。
后来鲁恭王太后又遇见了阿娇,“您觉得是土地更好还是人更好?”
阿娇不明就里,“我觉得土地好,没有土地人靠什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