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弗陵出生前昌邑王是皇帝最小的儿子,最受宠爱。为了他能不受母家中山国那边的不良习气,皇帝把夏侯始昌送到他身边,想他当第二个楚元王。奈何时移事迁,刘弗陵出生后陛下对其余儿子就冷淡起来。
“李夫人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活活痛死。她到死都忘不了她的儿子和兄弟,皇帝却从没正眼看过他们。你知道吗,李夫人辞世前,霍光霍大人就在她身边。”盖公主带些讥讽地看着霍显。
李夫人等到天黑才等到自己的丈夫,刘彻行色匆匆,显然没太把宫殿里性命垂危的女人放在心上。李夫人看见后苦笑一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李夫人听到皇帝的脚步声停留在她床前,“你只是喜欢最好的。”她深深叹息:“习惯最好的,享用最好的。司马迁、司马相如的文采,东方朔、枚皋的滑稽,桑弘羊的运筹,我哥哥的协律,卫霍的行兵才略,还有我的美貌,在你心里其实都是一种天分,一种物品。你拿来毫不费力,挥霍起来毫不心疼。你曾经赐给卫霍一杯味道奇异的毒酒,我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滋味了。别往前走,你会闻到那种味道。”
苹果会在腐烂时发出如酒淳美,如蜜甘甜的香气,刘彻想到被褥下像苹果一样等待着腐烂的李夫人,忽然理解了死亡和腐朽,明白毒酒的气味为何与李夫人身上气息如此相近。
刘彻轻微战栗,绝代的佳人会化为白骨,强盛的王朝会摧枯拉朽般崩溃,他这享有皇极的人也会躺在病榻上等待葬入茂陵的日子。
死确实可怕,但人在死前会展示出自己最迷人的一面,而更迭的王朝、溃堤的黄河不会。这就是人在死亡前的卓越之处。想到这里刘彻不禁放声大哭。
刘彻重又想起李延年那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流着泪唱了一遍佳人歌,始终没回头看宫人有没有掀开李夫人的被子,好像自己也明白见了形容枯槁的李夫人,就会忘了爱她这件往事。
霍光送了李丽娟最后一程,棺椁阖上的声音沉闷短促,李丽娟静静躺在棺椁里,等待迎接□□腐朽的宿命。长安城里的风沙吹在她眼睫发梢,她紧闭着眼仍由摆布。
人厌恶皮肉腐烂是源于恐惧死亡衰朽,霍光惟愿在地下的李丽娟美色可以超越生死,留下一具美丽的骷髅。他亲眼见了李丽娟入土,蓦然想起她曾在鬓边戴过山茶花。这年月山茶还开得如火如荼,戴花的斯人却和泥土为伍,想到这里霍光心如刀割,也找来一枝正在开花的红山茶赏玩,片刻后他趁没人注意,暗暗将花插入发鬓。
霍光走出日光下的桂宫,知道年少时如掠水惊鸿般的一瞥就此落下帷幕。重重帷幔中不施铅华的女人就此与他的心,与整个喧嚣人世作别。他以为这位倾国倾城又姗姗来迟的佳人会配一个绝世的将军,没想到她会化为另一种隐秘的欢喜长驻在他心里。
他决意为自己在茂陵修一座高大的陵寝,离皇帝远一点,也离她远一点,这样他在看到她和夫主共披月华时,不会那么心痛。霍光想起与李丽娟的初见,那夜她美得无辜纯粹,微微一笑后留下的笑痕能让看客伤透了的心碎成千片。现在属于李丽娟的心脏依旧还停留在霍光的胸膛,李丽娟人却不在了。
霍显回来时霍光正在眺望远方的甘泉宫,彼时天色阴沉壮阔,堆起的乌云像一座座大山。人的一生挥手就过,霍光也不例外。他曾经如画的眉目现在显出老态,记忆也不再清晰,如果霍显现在问他李丽娟长什么样子,那霍光可能一句都回答不上来。
“据说卫将军在世时经常眺望长门宫的方向,”霍显一步一步走进霍光,“我们都知道卫将军在看谁,那你是在看谁呢?”
“不是李夫人。”霍光很冷淡地说。
霍显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的粗暴态度,对此麻木不仁,“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故事的结局,所有人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霍光转过身走进摆满竹简的朱墙,因为巫蛊之祸掀起的腥风血雨席卷太多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同僚朋友外出游乐,终日困在家中,无聊至极。他希望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哪怕这个人是霍显,“可能只有亲历者才能说清元狩年间的事,我知道的大多都是好事者的闲言碎语。哥哥逝世很久,我都看不清过去的全貌。我以下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认为最接近真相的叙述,但这不一定是真的。”
思索中霍光又看向了甘泉宫,甘泉宫此时已经被乌云埋了,像陷在一场巨大的悲哀中,脱身不能。霍显的妒火越烧越旺,恨不能立刻把甘泉宫烧成灰烬。她知道甘泉宫里摆着两个女人的画像,一个是金日磾之母,另一个是李丽娟。缓缓地,霍光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嘘,我听见什么声音了。”
霍显先是迷惑,后又沉思,紧接着全身都在颤抖,“是陛下派来的使者?”
霍光笑到跌倒,“你那么怕他还打听他的家务事,小心有一天他真找上门,要了你我的命。”霍光束发时就侍奉皇帝,敬爱皇帝远超过敬爱自己的生身父亲,可那种敬爱中带着极其深切的惧怕。霍显不懂,她从来不懂。
“你不用老是妒忌李夫人,我知道在她心里我是什么人。只爱她容貌的我,却一度妄想她为我的痴心感动。爱色不爱德,是我的罪愆;贪恋荣华不顾危险,是她的愚蠢。这样的我们还好没走到一起,要不然会是一生的折磨。或许我哥哥说得对,我那么短视,会在女人身上摔大跟头。”
“李夫人临终前不肯见任何人。”霍显不甘心地盯着丈夫,“有没有一刻,你会不甘心地想——”
霍光打断霍显,“如果真有那么点不甘心,那也是因为我付出的和她给我的不对等,无关大碍,年龄大了人就懂得放弃了。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悲,她那么美,可从没谁真心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