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找不到谋害的证据的话讲给郑岚听,“目前的证据断不出是谋杀,老大人既说令公子没有旧疾,那便是孕产致死。这也是有可能的事,男儿家孕产本就是一道难关。”
她才说到这里,郑岚就激动起来了,她看向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年轻貌美的小男儿,大喊大叫道:“我儿就是被谋杀的,他身体好得很,从小到大一点都毛病都没有,他怎么会是这么简单的孕产致死呢?星平,你动动脑子!”
叶衡听郑岚这般坚持,心里头也有些犹豫了,她想起来尚然兮说昨日才来诊过脉,死者确实昨个儿还好好的。
只是,判为谋杀是要讲证据的。
叶衡低声把方才对侧室和侍儿们的盘问情况简单向郑岚讲了一遍,郑岚还没听完,就打断了她,“星平,你糊涂啊,谋杀正君是多大的罪名,没有人会轻易承认的,你不痛不痒地问上几句话,他们怎么肯招供呢?星平,你得把这帮小蹄子都带回去,带回大理寺严刑拷问,他们才可能说实话。”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简单的审讯对于复杂的案情的确是不适用的。叶衡看向梁梦诗,在考虑是选择把所有人都带回大理寺审问,还是就在梁府再次问询。
两种做法各有利弊,回大理寺审问,最易水落石出,可是阵仗极大,容易使梁府上下不安,也耽搁丧礼的进行,不利于死者亡故后的尊荣体面。在梁府再次问询,可以最大限度保障死者的体面,维护梁府的清宁,但也可能误漏线索,让死者死不瞑目。
死者为大,作为大理寺卿只要有疑窦,便不能轻易放过。
叶衡迅速地做出了选择,开口对梁梦诗道:“贤妹,事情复杂,愚姐要将相关人等全都带回大理寺重新审问。”
说着话,叶衡便吩咐手下,“把院中和廊下的人全都带走。”
大理寺的差役们得此一声,立刻动手,仆侍们很快就被绳索加身。
差役们绑好了婢仆,就走向站在梁梦诗身后的那六位侧室。
六个侧室小男儿哪里肯乖乖束手就擒呢?立刻哭的哭叫的叫,更有机灵的,见事不对,想要逃跑。
自然是跑不掉的,大理寺的差役加上梁府的下人,已经把这个院子围得水泄不漏。
男儿们逃不掉,就以情动人,那个年轻漂亮的侍夫春儿,眼泪汪汪地抓着梁梦诗的衣袖求救,“妻主,春儿不要去大理寺,大理寺太恐怖了,春儿怕,春儿去了会被打死的,妻主。”
其他几个男儿听见春儿这么喊,也都跟着喊。
一时间颇有凄凄惨惨,天翻地覆之感。
梁梦诗有点犹豫,她虽然很想为亡故的夫郞和女儿寻个公道,却并不想家中男儿都被带去大理寺接受问询。她派人去知会叶衡的时候,是担心死者是被人谋害,既然死者没有被谋害的迹象,她心中就不大愿意深究了,尤其是这深究很可能会伤到她的几位侍夫小郎。
她看向叶衡,发话道:“既然没有证据证明鸿儿的死是被人谋害,那我的意思,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了。辛苦叶大人跑这一趟,还请叶大人还衙,我们好给鸿儿备办丧礼。”
梁梦诗这话说得还是有点硬气的,然而叶衡也不会轻易回衙的,事情既然有疑窦,作为大理寺卿她便有义务弄个清楚明白。
她向着梁梦诗抱了抱拳,语气柔中带刚,“贤妹,愚姐抱歉,这事既报到了我大理寺,后续一切都应按照律法来,未查明案情之前,你我皆无权中止。”
梁梦诗听她这么说,可就气着了,梁梦诗自幼也是说一不二的,哪里能够忍受被她这么当面拒绝,梁梦诗横了她一眼,眼风凌厉如刀,“叶大人这话未免过分了,鸿儿是我梁府的少正君,他不幸亡故,我梁府想要给他体体面面办个丧礼,竟然还要叶大人准许,叶大人管得也太宽了吧?!”
梁梦诗这般质问,叶衡愈发怀疑。她想方才她要给死者身上刺针的时候,梁梦诗并未反对,现在的态度如此强硬,显然是怕这几个侧室受苦。
为了不让侧室受苦,梁梦诗竟然不顾夫郞和女儿的两条性命,想要就此结案,这么看来,梁梦诗平日里必然没少袒护侧室。
得到妻主偏爱的侧室胆子通常不会小,他们会不会起不良之心,可就不好说了。
思量至此,她看向梁梦诗,语气也十分强硬:“本堂执掌法宪,一切依法而行,还请梁小姐配合。如果贵侧室没有问题,本堂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倘或梁小姐执意不肯,那本堂倒要怀疑梁小姐是在包庇凶手了。”
梁梦诗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悻悻地瞪了她一眼,闭上了嘴巴。
叶衡见梁梦诗闭了嘴,便不再看梁梦诗,视线转向手下差役,吩咐道:“把人全部捆上带走。”
几位侍夫小郎到此地步,也就知道哭闹没有用了,一个个乖乖地被差役们用绳子捆了手,押往大理寺。
这些人出去之后,院子空了大半。
叶衡看向那三位医者,刚要发话,让她们随时等候大理寺传讯,便见梁府的真正主事人,梁家的家主前任右相梁冰鉴,在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夫郞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叶衡赶忙迎过去,向着梁冰鉴躬身施礼,口中道:“叶衡拜见恩师,请恩师节哀。”
梁老相国顾不上同她客套,举起颤巍巍的手指指指府医和尚然兮,咬着后槽牙对她发话:“阿衡,请你把这两位医者一同带去大理寺,为师的女婿和孙女究竟是怎么没的,为师得弄个明白。”
叶衡有些迟疑,医者毕竟不同于梁府的下人,而况尚然兮乃是萧冰月的新婚夫郞,萧冰月昨个儿才嘱咐过她莫要为难尚然兮的,她陪笑着看向梁冰鉴,替尚然兮求情道:“两位医者就先不带了吧?若真有案情需要他们配合,我让差役们去请他们也就是了。”
她特意用了个请字,意在提醒对方尚然兮眼下是有靠山的男子了。
梁冰鉴摇摇头,满头白发在晨曦中发出清冷的光辉,愈发衬得眼眶红得刺目,“阿衡,今日我梁府两条性命,冤情深重,为师以性命发誓,所有害死我女婿我孙女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为师决不放过。阿衡你顾忌冰月,不肯带尚公子走,是要逼为师入宫面圣吗?”
叶衡暗暗无奈,老恩师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她若是坚持不肯带走尚然兮,那这回就算是彻底得罪了老恩师。可若是就此把人带走,那就会得罪惠王世女萧冰月。
她终究是个在官场上打混了多年的人,思量了一下,心中已有了计较,她笑着对尚然兮道:“有劳尚公子和这位府医一同去趟大理寺,两位放心,清者自清,我大理寺是讲道理的地方。”
说着话她给手下们使了个眼色,同时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尚然兮见状,便知道这是在催促他自行前往,他若不肯去,就要像那些个侍夫小郎一样被捆了手押送过去了。
他哼了一声,迈步往外走,那府医随后跟上。
昨日回到惠王府,萧冰月同他讲,她告诫过叶衡了,以后叶衡应该不会故意为难他。
他是个习惯了独立的男子,压根没指望萧冰月那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能够让叶衡对他网开一面,此时也就谈不上如何失望。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脑海中想的都是倘或梁府闹个不休,朝廷会不会以此为理由,再不许他的体仁堂开张。
他自己吃点苦受点罪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体仁堂给了多少想要成为医者的年轻男儿以希望,他怕中断了他们的从医梦想。
梁冰鉴见叶衡肯带尚然兮走,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坐在死者床前,伤心抹泪。她是真的伤心,她年近七旬,身体又不好,这次没了女婿孙女,往后还不知能否看到孙女降生。她哭得如此凄惨,引动了郑岚的悲痛,郑岚也一同坐下来,两个老亲家,一起哭死去的儿孙。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风云变色,天地同悲。
那太医令秦梦菲看着两位同行被带走,自己有些尴尬,欲待离开又恐梁郑二人见责,就也坐在梁冰鉴旁边,陪着梁冰鉴和郑岚哭泣。秦梦菲倒也不全是作假,死者虽然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她以前常给死者诊脉,医者仁心,见其生复睹其死,心中也颇为感慨。
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叶衡向着梁梦诗抱了抱拳,道了声“节哀珍重”,便带着手下们离开梁府。
才出了梁府的大门,她就瞧见了骑着高头大马匆匆赶来的惠王世女萧冰月。
萧冰月一见她劈头便问,“叶大人,本殿听说然兮被你的手下带去大理寺了,你昨个儿是怎么答应本殿的?”
叶衡打量了一眼萧冰月,与尚然兮衣服整饬神情冷肃不同,萧冰月外衫歪歪斜斜,衣领都没有捋顺,脸上柔情蔓漾,颈间桃绯隐隐,显然是从别的夫郞房中赶过来的,她先是抱拳为礼,“世女息怒,下官不过是依律询问,并无怀疑尚公子是凶手之意。”
萧冰月还了她一礼,却并不接话,显然对她这个说辞不以为然。
这位世女与尚然兮新婚期间宠着别的夫郞,说起话来却又护短得很,这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叶衡好笑地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对方指个路子,免得尚然兮真被梁府咬住,她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看梁相的意思,此事怕是要上奏陛下。”
萧冰月哼了一声,“这个本殿理会得,本殿自会去奏报皇姐。只是大理寺乃是叶大人主管,本殿不希望然兮在大理寺被动刑,请叶大人给本殿个保证。”
这个保证自然不能不给,叶衡很乐意地卖了个人情给她,“世女放心,大理寺是讲道理的地方,绝不会随意动刑。”
萧冰月见状,也就知道她会照应尚然兮的,心头微微轻松了些。
萧冰月唇角舒展,刚要就此离开,却一眼瞥见叶衡那欲笑不笑的表情,瞬间明白叶衡这是在嘲笑她。她瞪了叶衡一眼,却也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好笑。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方才听见尚然兮的男子跟班奏报尚然兮出事了,她怎么就那般着急?明明两个还没有圆房,尚然兮只是她挂名的夫郞,尚然兮也不是什么做小伏低的温顺男儿,这么几天了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她。
呵,皇姐常说萧家女儿都是痴情种子,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是特例,现在看来,她多半是以前没有遇到让她痴情的人儿。
罢了,救人需救彻,为了这个难得让她痴情起来的人儿,她还是赶紧去见皇姐吧。
此时梁府的下人开始往大门口挂白幡,叶衡也带着手下们疾驰而去,萧冰月便也不进梁府,径直驱马前往皇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