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把如此不堪的生活写到书里?
……
冷汗下去后,他清醒过来,由衷地佩服真正的作家真是厉害。他再也没有拿起过那本书,读到一半就知道人物的命运,或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命运,因为生活中的真实让痛苦无法逝去,更无法躲避,如同带入睡梦中的画面。
生活能够虚构就好了。他想。
那么,他要怎样虚构自己的生活?过去无法更改,他也不想为更改去做什么,当下和未来呢?他想怎样虚构?
雾岚升起,淡紫色的迷雾在夕阳中演变成紫色的浮云,低低地围住山腰。迷蒙的雾霭中,一个身材颀长、相貌儒雅的男子出现了。那是她的初恋情人嘛?他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他?远远地去过二人世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们在吟诗。红润的年轻人的脸,笑吟吟地斜瞄着彼此。
他俩坐在斜横出来的树枝上,晃荡着脚,脚下的溪流跳跃着斑驳的暗影;
他们坐在陈家的阳台上,几碟小菜,三个小酒盅;
他们坐在客厅里,激烈地争论,又开怀大笑。烟气袅袅,茶气氤氲……
……真真跳出来,抱怨妈妈的离开,抱怨笑闹的人群中没有爸爸的加入……真真原谅了他的背叛,甚至将分裂家庭的过错转移到妈妈身上。真真对着妈妈大喊,推翻了小饭桌,摔碎了小酒杯……
他能够两全其美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着笑着感觉风越来越冷。寒风呼啸,吹走了初恋,吹走了情人……女儿伸出手,大山伸出手,远远地一人一只手拉住他,让他进入依然温暖的小家……他激动不已,热泪盈眶。
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这还是他的。这一切还是他的。
他依然拥有女儿,拥有老婆,拥有这个家……
隐隐约约……迷雾深处出现一个瘦俏弯曲的影子,徘徊溪岸边,没有离去……那是谁?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见……
又一阵冷风吹起,突然之间,他不想见大山了。他知道大山的答案。他来找大山,不过想坚定自己的选择,而他之所以需要别人来帮他坚定,恰恰是因为自己不能够坚定地做出选择。
他明白大山为什么让他读王阳明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的心中有一个偷情的贼,除了他动手,没有外人可以诛S此心贼。
他感觉自己与仲水和大山不一样,但他说不出什么原因。很多年后,在敏慧评价他之后,在蒋纹纹反复抓住他软肋之后,他才明白:他与他们不一样。
李仲水和李伯山生活在不愁吃穿的家庭里,从小就有牢固的家庭观念,不会因为生活需求得不到满足而羡慕、嫉妒、仇恨身边的人,更不会为达到基本的生活目标而不择手段。
家庭对于他来说,是生存的依靠,也是贫困的牢笼。他依赖家,因为有妈妈在;他仇恨家,因为有父亲大哥二哥和那些族叔们……他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为生活没有给他提供幸福的模版,家庭也没有向他显现幸福的模样。在他少年的心中,以为有很多钱,有很多人羡慕,有很多女人想要沟引你,有很多男人等着你分烟,就是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他看了许多少年极端贫寒,中年大富大贵,老年一败涂地的例子。那些在生活中受过太多苦难的人,不修炼自己的心性,终将在富贵时被财富反噬,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可是那天夜里,他并没读懂自己,像90%的世人一样;他想要两全其美,像多数出轨的男人一样……
寒冷的夜晚加强了他的欲望,孤寂让他更迫切地思念溪边弯曲的倒影,甚至忘记了自己离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