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疼你了?”生华小心地询问。
“没有,”陈靛笑着看过来,“你还醒着,不舍得睡。”
生华哑然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儿一样柔声安抚他:“乖,白天累了一天了,你先睡,好不好?”
“不好,”陈靛看着还是有些累,却难得执拗,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枕头角揉成一团,“想和你说话。”于是头一撇似乎想起什么,顾自指了指她扣在床边的书好奇的问:“在看什么?”
生华拿他没办法,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床边看了一半的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译名就直接道:“《Just Mercy》。”
似是看出生华的迟疑,陈靛略一思忖,伸手拉过书盯着封皮说:“双关?”
生华手中动作不停,点头。
陈靛颇有兴致的拿起书扫过生华正看到的一页:“喜欢么?”
生华耸肩:“可以共情,但不能同理。”
陈靛挑眉,目光不离书页:“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像非营利机构募资者来信措辞的现实主义文学。”
生华白他:“你是把共情都省了。”
“Not to kill a mockingbird,”陈靛无辜,又放下书饶有兴味的看过来:“那你更喜欢什么?刁钻的立论?尖锐的庭辩?”
“那不如直接到特拉华衡平法院的庭审记录里找。”生华谑他,继而道:“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至少应该坚持无罪推定的主动性。”
陈靛不以为意:“在制度面前谈主动似乎是个悖论。”
“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生华流转顾盼,“Quote, each of us is more than the worst thing we have ever done.”
陈靛深以为然,调侃道:“Well, any of my life is more than nothing left on my left leg.”
生华气笑,十根手指软得蜷缩在他左臀皮肤上。垂在胸前的辫子挽的太松了,随着胸腔的起伏碎发一缕缕滑落眼前,生华双手都是精油无计可施,却在慌乱间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的发温柔无彼的将那烦恼丝一丝不苟的挽过她的鬓边,仿佛在那里簪上了一支初开的芙蓉花。他手指划过她的面颊,笑看着她。
他总是这样,他太会逗她笑了。
他指抵她私密的发间又滑向微凉的耳垂,而后拂过她纤巧的下颌线、白皙的脖颈和柔美的锁骨,抚上她幼圆的肩头,一路游走过那优美的手臂曲线向下过手腕和颀长的小臂最后他炙热的大手复又把她蜷曲的小手连同他的残端一同握在手心里,他掌心如火仿似是催红了那芙蓉花的氤氲热流,呓语着:“我最糟的东西已经在你手里了,我得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有比这个更糟的。”
情话都这么别致。生华拂掉他捣乱的手,低垂着眼看他微微抽紧的腰线带动残端有些不受控的肌群滚动了一下,很受用的道:“Knock on wood.”
眼底还残留着磅礴的炽恋,耍花腔没得逞的陈靛瞬间像只没处撒欢的大黑豹一样蔫儿下来,可怜兮兮的抱着枕头接着拿起那本“募资信”打发时间。
生华好笑,倒不是她不解风情,他许她见他孩子气没耐心,又何时愿意容她知晓他每一个独自痉挛疼醒的夜晚?倘若任他胡来,到底吃苦头的还是他自己。
陈靛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偷瞄过来,见她若有所思,试探着问了白日里一直想问又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早上在爷爷那里……没有难为你吧?”
他不在,他怕她受委屈。
生华心里好笑——憋了一天,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可是那深宅大院,雨都没让她淋一滴,哪里谈得上受委屈?
“自然没有。”生华语调轻扬,想他没见着爷爷定然心里打鼓便道:“爷爷精神矍铄,问候了父亲、姑姑还有平儿,然后送了我那根银钗。”生华没再多说,至少前面的这些总比看他在草地上弹琴显得温情一些。
陈靛的目光放心地落回书页。
“说起来——”生华垂眸,指尖一点点在刀口上铺开透明的疤痕膏,面色沉静的问出了她一年多来纠结不解又无法释怀的问题:“父亲当时为何会离开陈家?”
生华一直同父亲很少联系,无论是陈靛出事前还是后。小时候国际电话很昂贵,父亲会定期寄来家信报平安,这样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移动网络的出现,但父亲似乎并不擅长改变,在母亲病逝后依然寄信回来给他们姐弟,只偶尔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生华会给他打电话问候。一年多前,父亲突然来电话简短的叙述了自己离开陈家已经回到故乡绍兴,没有原因,没有将来,没有交代。父亲对生华来说是陌生的,陌生的她不知道该怎样问出那些话到嘴边的问题。直到白日里见到了那炉九心千叶香,关于父亲的记忆才如暮霭一般层层铺陈在对面迟暮的老人身上。
闻言,仿佛一早便知道生华终有一日要这样问,陈靛放下书,平静答道:“解约。”
太平静了。生华心中难过,蹙眉道:“父亲幼年失怙,爷爷待他不薄,一入主家即与同辈少爷一同入公学,教他习字礼法,恩同再造。”爷爷之于父亲如父如母,暮年时的别离像是一场酷刑。倘若父亲是因为自己与陈靛的关系而被遣散,生华真的无法心安。
“自筚路蓝缕,家祖开宗明义——世道艰险,庇佑家臣,教养训诫,历代家主责无旁贷。”见生华感伤,陈靛无悲无喜,娓娓道来。
生华无力:“父亲年逾不惑才有了我和平儿,自儿时有记忆以来,他便常年伴在爷爷身边,如今年事已高,这一别……”
“这一别,不是还有智能手机吗?”陈靛打断她,笑着指了指床头的手机,温言安慰她。
“……”生华语塞,有点生气又想笑,白了他一眼。转而还是若有所思:“靛,我是在想,爷爷和父亲年纪都大了,若是互相之间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至于你我……”
陈靛此时终于正色,心里早已了然,手臂支着从床上撑坐起来,伸手抚上她瘦弱的肩头,眼神温柔至极:“去年正式掌管家族事务之后,我只是归档封存了旧时出卖人身的契约和在现代社会无法解释厘清的家庭内部服务关系,将全部进行服务的人员视为雇员,与家族办公室分别按照当地劳动法要求签订劳务合同,明晰职责、待遇和服务年限,签字盖章。这件事上,最终解聘生伯父——是陈氏凤凰山府苑治理委员会、最终雇佣方——爷爷的决定。”
生华闻言怔忪,如梦初醒般抬头看向陈靛:“不是你……”
陈靛莞尔:“不是我。我说过,那门我是不禁的,只是爷爷不常出来。”
生华眉峰微促,凝住陈靛,心中却更是怅然:“所有人都以为是你……”安忍无亲、鸟尽弓藏……
陈靛眉眼缱绻,一只手将红了双眼的生华拉进自己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说的——我至少得‘坚持无罪推定的主动性’不是么?”
生华又被气笑了,心里却难过的无以复加。那无罪推定是登台博弈,可口诛笔伐才是漫长人世里荒诞无尽的消磨。
“阿生,你不是所有人,你就是你,我爱你。”陈靛紧了紧怀中的生华,又拉开怀抱笑看着她,靛青色的虹眸深情似海。
他从床头抽了一些纸过来给她擦掉手上残留的精油,一丝不苟地像是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揉碎了。
生华破涕为笑,拉过纸帕也给他擦干净手,费解的埋怨道:“这么温柔一双手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把自己揉得青紫一片的?”
见她终于不再难过,陈靛也放下心来,好整以暇地拍拍裤腿从大腿中段就塌下去的右腿戏谑:“大概是右边这条太皮实了。”
生华没好气的瞪他,扔掉纸团,一把把他向后推倒,纵情的吻了上去。
陈靛亦吻的恣意忘我,他伸出手爱怜的游走在生华蜷在身侧的葱白的纤纤玉足上。她穿着水红色的吊带睡裙,露出一节修长完美的小腿,他像抚摸艺术品一样用指腹一点点的探索那些优美起伏的线条,那触感健康美好的令他神往。
他总是对她的身体十分小心和诊视,对于她的腿足更是有种近乎苛刻的怜惜,常人不过是用来丈量世俗的腿和脚——于他而言,都是很陌生的肢体吧。他仅有的和熟知的无非是她现在手中握着的这一团乱跳的残肉,静夜自观,于人生种种潦倒沉疴、尘烟矢溺中卸去,燕好合欢,猛见亿万星辰沉升、世纪流转,俯首于来自家族和集团之任自图振作,以抗命运之无常、物理之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