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遮月,碧莲摇香,心波惊微皱。
风比呼吸更静。
明明是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她偏要踏进池子里,跟他面对面站着。
她捏起雪莲果,在手里跟个宝贝似的捧着,这次她耐住了性子没有一口吞下,而是小口小口地品,只是这果子淡如水,还有些酸涩,怎么也尝不出味道。
这真是人间仙果?叶闯狐疑地瞅了江宁一眼,是不是随便摘了个野果打发我呢?
后来她才知道,天山雪莲不是山崖里的野果,也不是拿来招待宾客的佳品,而是仙门门主才能服用的天然仙丹。吃一个,便真的是少一个了。
江宁轻笑一声,“一整个吞下,兴许味道好些。”
叶闯索性两个一起吞下,汁水爆开,顺着咽喉流进肚去,刚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变化,过了一会,人就飘飘欲仙起来。
她大着舌头,“再给我两个尝尝呗。”
“没有了。”
她暗自“切”了一声,“小气鬼。”
江宁倒是没有骗她,但仙君要是说自己的确只有两颗雪莲果,任谁都不会相信的。
叶闯涨红了脸,像是喝醉一般,在池子中来回拨动着腿,两手一晃,打起“雀不飞”来。她的腿绷着力,一瞬踢得老高,撩起一串水珠,悉数溅到了江宁的脸上。
他一个激灵,无奈地用袖子拭去水渍,抱着手臂看她练拳。
叶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摇摇晃晃,稍不留神就歪得厉害,总让他误以为她要摔倒。
“喂。”她双手叉腰,噘嘴看着江宁。
“嗯。”
叶闯歪七扭八地走到他面前,仰头道:“我想喜欢你,可不可以啊?”
他没有回答。
得不到回应,叶闯“哎呦”一声,自顾自撒泼打滚,“好不好呀好不好呀……”
江宁怕她摔倒,又怕离她太近,双手隔着她的肩膀老远,呈半抱的姿势,虚虚地护着她。
叶闯一歪,撞入他的怀中,脸贴着他的胸膛,“好不好……”
当年的叶闯还未脱去少女的稚嫩,腮边卧着团婴儿肥,小声嘟囔时就会饱满地鼓起来。
像一只小仓鼠。
好可爱。
他忽然惊醒,抬起的手又落下,呆愣在原地许久。
原来,令他动容的从来只是人间。
*********
又是清晨,她又被那些笨鸟先飞的剑修们吵醒了。要怪就怪江宁,给他们安排了这么个住处。
对了,她还没有到仙君的寝宫里参观过呢。
降霄殿。
她听说江宁就住在里头。
叶闯偷偷摸摸地走上了降霄殿,谁知还没摸到降霄殿的大门,就被人逮了个现行。
“喂!你鬼鬼祟祟地在这干什么呢!”
叶闯认出此人正是在会武上挑衅他们的那个法修程以璟。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你们郁离仙君让我在此等他,你该干嘛干嘛去!”
“你放屁!仙君从不让人进他的寝殿。”
一想起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儿,叶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捏准了他看自己不爽,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冲他呸了一口。
见他要冲去打叶闯,剩下的几个道修子弟都拦住他,把他拖走了。程以璟扑腾着两腿,吼道:“你别得意!”
叶闯嗤之以鼻,双手环胸,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之中,才松了口气。她在殿前来回踱步,不时扒着门缝向内张望。
突然,那石像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叶闯回头,见七步远处站着一只仙鹤,正冲她颔首。
叶闯思索片刻,回了一个抱拳礼。
仙鹤用喙轻啄了一下殿门,殿门轰然而开。
她悄声问道:“你这是让我进去?”
仙鹤又是鸣叫一声,拍翅而去。
叶闯试探地踏进门去,就在她踏进门的一瞬间,殿门猛然合上。
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晃得她两眼生疼。
降霄殿,神霄绛阙,玉瓦贝阙,雕栏飞甍,莲池玉座,风悦斜立。那莲池时隐时现,透出一道金阶。
她沿着金阶向上走,飞鱼从她身边飘过,画出一道流光。穹顶如繁星点点,斗转星移之间,这殿内换了一方天地。
道道金彩自她身边漫过,吸引了她的目光。金光直飞而去,静落至他的身侧。
江宁侧卧于榻上,一袭月衣轻似薄纱,漾在这玄境之中。
他枕着手臂,一手垂落在榻沿,那只手的腕骨凸起,骨节分明,手背埋着道道青筋,指尖泛白,似在点着空中轻雾。
墨发倾泻而下,几缕盘卧在他的颈侧,落于白玉之上,另几缕蜷在他的腰窝,藏于薄纱之中。
实在被惊艳得找不出一句赞美的词来。
叶闯蹑手蹑脚地走去,想拨开他耳侧的发丝,却被一阵雪香迷住了。
“好香。”是他身上的吗?
她倾身,在他颈侧轻嗅。
不是。
她只闻到了他的心跳。
他悠悠转醒,清眸染着一层不可道的薄雾,细细地击凿、锤炼、雕琢着她。
叶闯心头一凉,慌忙解释,“我……”
一缕柔风吹进,倏然间变成一头巨龙,血口大张,要将她吞入腹中!
他下意识护住她,两指一挥,将那风龙斩作齑粉,却后知后觉距离太近。
“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一拢青丝,眉目间清冷依旧,只不过此时聚起秋水一汪。
她指向殿门处,语气真诚,双目炽热,“那只仙鹤,门口的那只仙鹤。”
那只仙鹤是他一缕神识所化,承载着他的意识。若它邀请叶闯进来,那就说明……
“是我?”江宁良久才肯抬眼看向她,“是我邀你进来的。”
心尖酥麻,心底酸痒。她蹲在他身前,手指扣着他的衣角,牵动着他滑落的发丝。
“你为何想邀我来你的殿中?”
“我……”他扯过袖口,身子向后倾,避开了她炽热的目光,“不知。”
“不知?”叶闯倾身向前,膝盖支在榻边,与他四目相对,“你明明想让我留在这里,陪在你身边吧。”
他咬唇后退,“我没有。”
“不许跑,”叶闯摁住他的袖口,又凑近他几分,“你看着我。”
偏偏暗香萦绕,搅得她神魂颠倒。
江宁鲜少拒绝她,想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只将目光又抬高几分。
原来是一只听话的小猫。
叶闯的语气软了下来,“你看到那些师弟师妹们在一块有说有笑,是不是很羡慕,想要加入他们?”
江宁没有想到她会说这种话,泪光一闪,又被忽闪的睫羽压了下去。
哎呀,怎么哭了。
叶闯自己没哭过,自然不会安慰别人,她有些手足无措,“别哭啊,我不想惹你掉眼泪。”
“为、为什么?……”
从没人会关心他掉没掉眼泪。
“因为我关心你啊,”她一笑,“我很关心你。”
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原来近在咫尺,仿佛一场救命的雨,小心呵护着干涸的心田。
不迟,也不巧。
红符一闪,江宁痛得闷哼一声,无力地向后仰去。
叶闯急忙搂住他的腰,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你没事吧?”
他红了耳根,脸偏向一边,“没、没事……”
两人心跳相拥,呼吸相撞,皆是慌了心神。
慌乱后,便是迟来的悸动。
那香又出现了。
她俯下身,鼻尖绕着他的颈侧嗅着,“是你身上的吗?”
不是。
她只听到他的体温。
一根不听话的落发钻入他的衣领,挑拨着他敏感的神经。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问道:“什么?”
“像茉莉花一样的香味,我总觉得在哪里闻见过。”
“那是安神香。”
“你为何点安神香?”
“修无情道者必须安息凝神,才能历过仙劫。”
道者入乘化期必须历劫一次,成则飞升,不成则万劫不复。
他要历劫,一道死劫。
“为什么要修无情道?人有情难道不是件好事吗?我就体会不到喜怒哀乐,总感觉自己是块石头。”
叶闯自顾自地说起来,“你总是孤单一个人,跟我一样。可我比你幸运些,我有爹爹和八怪。”
她来了兴致, “对了,我跟你说,那个苏二狗啊……”
江宁静静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听着她的滔滔不绝,忽而,他浅浅地、浅浅地笑了起来。
叶闯回过头来,“哎?你笑啦。”
他眨了眨眼,悄悄抿住了嘴角。
她一咧嘴,“笑了就好。”
她的笑容太过明媚,让一切阴霾都相形见绌。
那道血色的符文再次一闪,江宁撑着榻边,捂住嘴咳嗽起来。
“喂!你吐血了!”叶闯立刻抓住他的双肩,硬是把人拖了起来,反复查看,“你脖子上有红色的字,这是怎么回事?”
江宁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会……”
我怎么会心动。
我怎么会为你心动?
“你出去。”
“不行,”叶闯理直气壮起来,“我爹说了,生病的时候最需要人陪,我必须在这里陪着你。”
符文万道,映着赤红的血光,直取他的心脉。他抖着手护住脖颈,双膝并起蜷缩在床角,要将自己的不堪与脆弱全部遮住。
“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他分明就是在向她求救。
江宁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哪有神仙向凡人乞求的道理?
那我来好了。
叶闯想,我主动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她不由分说地环抱住他,他越是挣扎,她便箍得越紧。少女尚未长开的双臂也能变成一棵参天大树,将惆怅的少年护在怀中。
“我陪着你,阿宁,我陪着你。”
他突然不再挣扎,只抬头看向她。忽而,一滴清泪滴落。
“阿宁。”她也不知怎的,就觉得这滴泪分外恼人,要将它抹去,又没有多余的手。
只好用唇拭去。
“阿宁,阿宁,阿宁。”
泪越来越多,堆蓄他的锁骨里。她也是吻过方知,原来雪香尝起来是咸咸的味道。
他不是冷香,而是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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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长亭。
江宁斜倚栏边,纱衣长长曳地,吹向她的方向。
薄纱牢牢勾住她的目光,随夜风摇曳。此时,她才发现他并没有穿鞋履。
他双腿叠搭,手背轻托下巴,怔怔地看着庭中簌簌梨花,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阿、阿宁……”
这一句“阿宁”不是情急之下喊出的,夹杂了她的私心,说出口便有些底气不足。
“你醒了。”
叶闯羞红着脸低下头,本来是她去安慰江宁,最后反倒被雪香迷得昏睡过去,还要劳烦他照顾。
一把长剑飞至她面前,正是江宁的佩剑风悦,不过,风悦此时还不叫风悦,只是被称为“剑”。
“你说想要摸一摸天下第一剑,这把便是。”他坐正身体,“何不试试?”
她反手一握,没曾想那把剑太过沉重,竟脱手落地。风悦是把极其认主的剑,自然不会听她的话。
有点遗憾,只有幸看却没资格试一把。
“这剑太重了,我拿不动,还是算了。”
江宁两指一抬,又命风悦落到她面前,“握住。”
还未反应过来,一阵清风自身后而至,原是他握住了她握剑的手。
剑尖一闪,登时轻快无比。她依着江宁的动作挥剑,那猜不透摸不明的剑势也有了章法。
若有若无的鼻息拍打在她的后颈,蹭起一身鸡皮疙瘩,耳根红得滴血。
痒,烧,越来越难以忍受。
她闪身一躲,往后退了三步,“我还是不试这剑了吧。”
江宁闻声收势,“为何?”
“我想看你舞剑,还想学你的剑法。”
江宁一笑,举剑起势。
点腕,衣袂如飞,刺剑,行云流水,旋身云剑,如振翅之蝶。剑风缓缓,旋起梨花千万,剑虹翩翩,刺破月华一团。
溶溶天上月,白雪梨花仙。
清辉静涌,纤尘盈动,他负剑而立,如芝兰玉树,又如苍松翠柏,隐于皓空之下。
这一式,名为昙花一现。
“好美……”她吸吸口水,而后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羞愤得不想说话。
血色符文又是一闪,揉碎了他的心神。
“你说你是无门无派的叶无名,在我看来并非属实。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往上拉了拉面纱,“我行走江湖,不便以真身示人。你要是觉得别扭,随便给我取个名字好了,我不介意。”
“我非你父母,如何给你起名。”
“那若是只有你能叫的那种呢?”她凑上前去,紧盯着他的双眸,“你一唤我,我就会出现的那种。”
卿卿。
她歪头看向江宁,“什么意思?”
江宁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后知后觉地一退步,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欲言又止,自他耳根烧起一枝寒梅。
——卿卿为爱也。
“你还有一愿,最后一愿。”
月落如催,棠梨渐敲,心鼓震。
——为谁?
“你啊,当然是你了。”她迈开一步,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正脸掰向自己,“把你送给我,可不可以啊?”
不用回答,就知道是不行的,只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仙君就该出淤泥而不染,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众生,从没有人能将他占为己有。
“我看着你就够了,无须你走到我的身边。”
然声不穿空,到不了他的耳畔。
他只会万分清醒地自甘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