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路程艰难凶险翻倍,就算是青年,也数次中招,差一点丢了性命,最后用通天大圆智镜观察他们的宗主,给他们传音入密,两句话指明逃生方向,救了他们。
他们终于抵达最终点,看见了先天灵宝,进入秘境时他们有五千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二十个。
敌对仙宗冷不丁出现了,他们陷入殊死残酷到灭绝人性的战斗,最后屠灭了对方宗门。
青年拿到先天灵宝,把它交给了太乙天都仅剩的三个修士其中一个。
先天灵宝没有固定形态,只是一团变化不定的光和气,仿佛来自更上维的世界,光华灼灼,靠近那个修士,照出了他的真容。
坚毅的脸庞融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没有特别记忆点的大众脸,也是青年找了很久在梦里用各种手段杀死过千万遍的脸。
青年自从来到兵修宗门,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真正笑过,笑容半阴半晴,淬了毒又像灌了蜜,或许二者兼有,他微笑着问:“这位前辈还记得我吗?”
大众脸修士顿了顿,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当他搜索元神,将记忆中少年的脸和眼前这个半毁容青年的脸重叠在一起时,已经晚了。
大众脸修士:“是你……”
青年随手松开先天灵宝,先天灵宝飘远,内奸终于出现,他迅速上前想要抢夺先天灵宝,被另外一个太乙天都的修士和剩下两个菁英兵修阻止,青年对背景血肉横飞的混战听而不闻,伸出手掐住了大众脸修士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
大众脸修士喉咙喝喝作响,脸色紫胀,眼珠暴突,他用了修为,却像石头打进深水一样,溅不起半点水花,他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像草芥一样被他杀死后毁尸灭迹的少年,如今修为如此深不可测。
这才短短十年。
他是怎么封住自己元神的,这怎么可能呢……
大众脸修士突然想到,他是丹凝灵相的元婴期修士,青年不可能跨越修为升阶的限制,真的反制他,青年必定是用了什么外力手段。
大众脸修士修炼这么多年,踏足了诸多秘境,不是弱者,他利用间隙,让青年的手段失效了半秒,瞬间翻盘,伤了青年一只眼睛,青年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流下,一直流到手臂上,另一只眼睛都没眨一下。
其他人在争夺先天灵宝,青年和大众脸修士陷入更恐怖的死斗,招招皆是万劫不复的杀机。
青年最终拿内奸挡了大众脸修士致命一击,用近乎诡术的手段,以最微弱的一丝可能,杀死了大众脸修士,杀死了内奸,拿下了先天灵宝,完成了任务。
失去了运转核心,秘境马上就要崩塌,青年脸上身上全都溅了血,受伤不轻,一只眼睛瞎了,面不改色地对仅剩的两个兵修同伴说:“撤。”
两个兵修是和他一起多次出生入死的同伴,互相都救过对方的命,他们朝青年点点头,三人化作流星,成功从旋转如风暴眼的秘境出口逃遁,就像三只飞虫飞出了一口海眼。
兵修宗主亲自接到了他们,将他们带去了太乙天都最高的峰头。
黄昏如血,就在云海边缘,被他们踩在脚下,头顶是一望无垠的星空。
他们抓出了内奸,又拿到了先天灵宝,这份大功让他们成为了最重要的座上宾。
掌门见了青年,赞叹不已,问了名字,验了灵根和修为,要收他为主峰亲传弟子。
兵修宗主拍拍青年的肩膀,恭贺他从此仙途坦达,当晚,为他举办了饯别仪式,把他在兵修宗门的玉牒还给了他。
两个兵修同伴来敬了酒,青年和他们干了,宗主兴致高,夜宴举办得很晚,他留青年过夜,他对青年有救命之恩,青年心里仅存的和过去有联系的地方,尚能感觉到恩义二字的余温。
兵修宗主大为感慨,和几个老兵修叙旧到三更,谈起自己是怎么和他们结识的,又谈起自己刚认识青年时,青年在门派里那些种种小事,对于这些兵修来说,宗主就像他们的父兄一样,最后,宗主敬了青年一杯酒,祝他进入太乙天都后,顺利证道。
“那只眼睛,太乙天都肯定有办法治好的,不用担心。”宗主安慰他。
夜深梦回,青年梦见了年少时候,在河边钓鱼,妹妹们喊他回家吃饭,父母在院子里忙活,母亲接过他的鱼篓,父亲就地拿起菜刀蹲坐下来处理鱼鳞和内脏,竹筒的引水哗啦啦浇在新鲜的鱼身上。
那只兔子满院子乱蹦跶,累了就钻到窝里吃草,被妹妹们当猫狗一样撸了一遍,四仰八叉昏昏欲睡,没见过哪家兔子这样睡相。
过于真实,就好像是另外一个现实世界。
青年在睡梦中醒了,身体动不了,他发现自己正被人扛送到一个地方,经过很高的门槛,到了一处八角形空阔大殿,非常大,窗户洞开,外面是冰冷的星空,夜雾和寒气流动进来。
青年连指尖都动不了,身体甚至元神都是麻木的,他明白他被人下了毒。
他一向对入口之物很小心,唯一没有设防的,是那杯酒。
青年睁大眼睛,失明的那只眼仁雾霾浓重,眼眶绷紧到极限,眼睛里那种睚眦欲裂,这么多年来如梦魇阴魂不散再次出现。
他们把他放下了。
脚步声接近,不止一个人,青年听到了交谈,是兵修宗主和太乙天都掌门。
兵修宗主语气还是和之前一样,十分平稳,还透出一丝特殊的尊敬,渺小生物对能轻易对自己生杀予夺存在都会这样讲话:“这是晚辈手底下最好的兵修,希望他不让星君失望。”
掌门:“看出来了,不然本座也不会一眼挑中他。”
巨大的什么东西从地面升起的声音,青年眼角余光看到一座巨大的炼丹炉,能够丢一百个人进去还绰绰有余。
炉芯被点亮,炽热明黄如熔浆一样光和热,驱散了大殿的刺骨寒意。
青年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兵修宗主走过来,弯下腰,仔细查看青年的脸庞,对他睁大的眼睛视而不见,就好像他只是一件物品。
兵修宗主:“星君,此子以前是凡人出生,最穷的是无才,最贱的是无志,他虽然出生卑贱,命格孤煞,资质却稀世罕见,意志也是晚辈平生仅见,能侍奉星君,也算是他苦尽甘来了。”
掌门轻轻嗯了一声,做了个手势。
如幽浮一样侍立在阴影中的修士,抬起青年的担架,往炼丹炉那边走去,掌门和兵修宗主也跟了过去,一个步态悠闲,一个恭敬。
光和热越来越强,视野被炉身三个圆洞占满,就像三轮生长出长长羽毛的金乌。
修士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担架变得很重,重到几乎抬不起来,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掌门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很感兴趣似的,走了过去,看了一眼不能动的青年。
掌门:“都到这时候了,还能有这样的本事,真是十万年都遇不上的炼材。”
他甩了下袖子,很是蔼然地望着青年:“罢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青年几乎发不出声音,每个字都是嘶嘶的,但还是让人听清了:“为什么?”
这句话是问掌门,也是在问兵修宗主,或许更像他对命运的疑问总和。
对虚空发出的石沉大海的疑问。
掌门捻了捻指诀,笑说:“不为什么,因为我能。”
说完,他就转过去,和兵修宗主吩咐起了别的事,好像青年什么都不是。
那股让担架停顿的力量在掌门一个弹指下,烟消云散,其他人继续抬起青年。
等担架距离第一个圆洞不到半米时,掌门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
弟子们恭敬低头等他示下。
掌门:“星天神伶术的素胚……最后还得我来点睛,把他好的那只眼睛也摘了。”
青年全身中毒,麻木消除了痛感,一个弟子摘掉他眼睛时,他也没感觉到痛,只是视野一下子黑了下去。
接着,就是被抛到空中的短暂浮空感,热流,一开始的刹那,很温暖,紧接着就是超过痛觉感官的剧痛。
灼热,滚烫,极致的纯粹,轰爆的感觉,被光热洪流冲刷殆尽。
那是直接作用于元神的感觉,意识瞬间被打散,搅成稀粥,不复存在,就像一缕墨意融入滚水。
十年前那场大火,终于还是烧回了青年身上。
现实中,掌门注视着炼丹炉金灿灿黄橙橙耀眼灼目的洞口,笑意欣慰,青年的身躯仅仅是存在了一刹那的二十分之一,就化作丹火,大殿中星雾氤氲,炼丹炉内太乙真火展开羽毛,震天撼地,金乌地鸣,中有细细琴笛流淌的错觉。
记忆像砂砾在消散,被风吹成更细的粉墨,那些组合成眉眼的,散了,组合成最真实感受的,也散了。
长梦崩离解析,露电泡影,汹涌嗔恨井喷过后成残响,远行人如飘萍坠入黄泉。
生前执着的,轮回中再无因缘相见,善因恶果,全部清空,一张张亲人的脸,泛起无力涟漪,像水面波光破碎模糊,消散消失,那些新仇旧恨,他恨毒的仇人的脸,也被一并打乱,和温情一股脑被倒进虚空,被抹消湮灭。
也像那些在秘境中死去的兵修一样,不管多么天赋高强身怀绝技,不论生前如何极尽荣耀,受人憧憬追捧,最后身上可用之处都被榨取剥削殆尽,死得潦草敷衍,和被刀俎宰割的鱼没有区别。
鱼还有眼珠,他只有两个空空的眼窟窿。
微不足道的故事,就像一块残炭的余烬,只留冰冷。
炼丹炉哔哔钹钹,给人造成炉火温暖的错觉,里面的太乙真火在不断变化色泽,从金黄到橙红,由浅至深,最后血红一片,渐渐的,开始变浅,直到变成金刚白。
青年的元神消亡刹那,林北柔的视野一起被日珥一样舒卷的羽絮白焰吞没。
该如何去形容一个人的一生,一个普通人成为修士,依然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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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北柔朦朦胧胧恢复了意识,眼角涌起酸热的暖流。
第一感觉是身下床铺很舒服,然后鼻子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给人清洁而镇定的感觉。
她睁开眼,看到了浅灰色的天花板,吊瓶,还有很小的哔哔声,她在枕头上稍微侧过头,看到一台仪器,哔哔声是仪器发出的,屏幕上有起起伏伏的线,林北柔意识到哔哔声和她心跳同频。
脑子还晕乎乎的,身体已经不疼了,之前那种被项圈电击又被天赋反噬的双重重负,从身体由内而外消失了,她还一度以为她会死。
林北柔忽然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只有一下,提醒房间里不止她一个人,那声音很轻但是很近。
林北柔朝声源处转过去,角落里一把椅子上,荀少校坐在那边。
他低着头看手上一本资料,通讯终端放在旁边小桌子上,屏幕是亮起的,好像在跟什么人发消息,或者说有人一直在跟他发消息,但他没回。
林北柔刚刚才从梦境中抽离,一下子就切换到现实,太过跳跃,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真的,情绪还没转换过来。
强烈到说不出的情绪在胸口缓慢发酵,回旋并往四肢百骸蔓延。
她刚才是用了修为,被反噬了一下,所以很巧地在幻觉中读取了司空晏的原身吗?
她想象不到,阴间祖宗的凡人前身竟然是这样的。
这么……悲惨。
他是真的死过一次,后来又是怎么重生复活的?那个炼丹炉最后是炼出了什么?
星天神伶术又是什么。
林北柔到胜身洲时,司空晏已经是太乙天都的老祖宗了。
所以那个害他的掌门和兵修宗主,显然都被他杀了,估计还被拘魂锁神,折磨到不能转世投胎。
林北柔盯着荀照乘的脸。
那张脸和青年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烧伤毁容,也没有瞎了一只眼,气场也截然不同,如果那个在河边野钓的少年没有遭遇悲惨的命运开端,被卷入注定黑暗的宿命,等他长成青年,就会是这样的气质。
林北柔突然想起,荀照乘跟自己说过,他小时候就失去了家里人,父母和三个妹妹。
后知后觉中,一股深切的寒意沿着脊髓而下,驱散了床铺和被窝的温度。
林北柔思考变得迟钝。
荀照乘突然抬起眼眸,和她的视线对上,语气寻常随意,声音低沉有砂砾感:“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