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市中心的某处高级公寓顶层,檐口一正蜷缩着自己明显有些扭曲的身体,用不符合这个季节的厚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靠在宽大的沙发上止不住地发抖。
即使这座公寓的所有能开得灯都被他打开了,但檐口一仍旧能感受到那股从每一条缝里发散出来的阴冷和看不见的黑暗。
她们。是她们。一定是那些……
檐口一神经质地在嘴里重复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男人凭借生物本能将自己包裹起来的行为不能说毫无用处。若是有能看见咒力和咒灵的家伙在这里,就能看见现在公寓里这副不太养眼的场景。
无数看不清面目的肿胀尸体塞满了这间明亮的客厅,有些没被毁去双眼的腐尸则竭力用伶仃的四肢去抓挠檐口一耷拉在沙发下的被褥,却在每一次快要触及时被一层淡淡的金光弹开。
这金光看似是在保护沙发上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男人,但只要细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腐尸每次触碰到这抹金光,下一次抓挠被褥的动作就会更加有力。如果有懂行的人,可能还会发现这间客厅里数量过多的尸体恐怕也和这层金光脱不了干系。
可惜,檐口一看不见。
他自然也不知道,按照周围尸体的成长速度,最多到下周,就会有至少一具腐尸的爪印能真正落在实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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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东京已经彻底转入正式的夏日,整个咒术届又一次忙碌起来,就连诅咒师们的日程表都被排满,忙着给普通人本就乱糟糟的生活再加上一些富有艺术性的创伤。
身为日本中部体量最大、最有号召力的邪教组织,盘星教自然也忙起来了,只不过比起蓄意生事,破坏各方心照不宣的平衡,平复盘星教内乱没几年的夏油杰依旧命令他手底下的家人们注意好分寸,尽量不要引起高专的过度关注。
时机还未成熟。夏油杰每天都这样安慰他最亲近的家人。或是安慰他自己。
夏油杰习惯早起,在最炎热的正午到来之前吞食完昨天堆积下来的咒灵球。夏油杰也曾想过把这道他始终无法忍受的工序放到睡前完成,这样他就不用带着从胃部泛起的恶心清醒着又过活一个白天,但接着又发现睡前吃咒灵球的后果就是彻底赶跑自己本就不太充足的睡眠,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熬过一整夜。
再三权衡究竟是要放弃食欲还是放弃睡眠,夏油杰决定还是丢弃前者。毕竟早在几年前,他就无法尝出大部分自己曾热爱过的食物的味道了。
菅田真奈美也习惯了上司的作息,每周都会抽出一天在日出前的时间,把近来有必要让教祖了解的任务近况集中汇报。
夏油杰躺在榻榻米上,垂眸听着干练的秘书汇报近况,同时右手覆在胃部,用掌心的温热缓冲一阵阵从喉咙深处反冲上来的怪味。
“哦,对了,”汇报完近期重要事项之后,菅田真奈美想起前天再次跪在这间房的檐口一,以及昨天报上来堪称恶心的死亡情报,顺带提了一嘴,“那位檐口一昨天死了,咒具和符纸都已经回收,不过尸体有点恶心,恐怕需要我们盘星教再派术士去处理。”
一般来说,被盘星教出面弄死的人,在普通人的案件侦查中也会有了解咒术界的猴子特地去打点,让这些事件最后都对应上某些令人唏嘘但又使人信服的“正常死亡”。不过这次檐口一的尸体有些太难看了,而檐口一本人又在日本民众里有相当一部分的粉丝,因此有些难应付。
“那些负责对接这些事的猴子呢?”
菅田真奈美斟酌了一下语言,“檐口一身上的‘护身符’是昨天在他进行一次直播时爆开的,所以……见到檐口一死亡过程的猴子比较多,而且很难查清这些猴子的账号,所以现在有些难办了。”
其实不只是有点难办。根本是非常难办才对。
夏油杰都不用细想,就知道这件事有多棘手,脑子里又浮现出咒术界那群满脸皱纹、担心咒术界和咒术师的存在被普通人发现后威胁到自己利益的老橘子——一想到他们寝食难安的脸,夏油杰觉得连日来回放的记忆、脆弱的睡眠和恶心的反胃都好了几分。
但又想到那个人恐怕也要跟着忙起来,让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再次被自己干出来的事压榨,夏油杰又觉得胸口一闷。他也没想到这次的猴子居然会蠢到用开直播来缓解自己的恐惧。
夏油杰捏紧拳头,让修剪齐整的指甲在掌心印出消不掉的红痕,才把关于那个人的思绪甩出自己的脑子。
“那个猴子怎么死的?”
“直播途中起身去倒了一杯水,离开镜头以后被房里的咒灵给撕碎了,一部分身体被甩到了镜头前面,”菅田真奈美答道,“虽然直播间没几分钟就被管理员封了,但看到的人太多了,而且很多人录屏,现在视频在ins和推特上疯传。”
确实有点难办。夏油杰想。
但也不是不能办。手上还有几个从网络暴力中诞生的咒灵,记得其中一个的术式可以锁定网络id的IP地址,先把网上叫嚣地最厉害的几个人揪出来删除记忆,再引导一下公众舆论的方向……好麻烦。
一想到要在那群恶心的猴子身上花那么多功夫,掩盖一个尤其恶心的猴子的死因,还没办法从中得到金钱或是咒灵,夏油杰就觉得生理性的反胃。
他突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咒灵,之前觉得没什么用,便从没召出来过。
不过,要是这么办的话,应该会有些风险。
夏油杰勉强打起精神,吩咐道,“派人去打听打听,五条悟会不会出面和这次事故的负责人对接。”
虽然夏油杰觉得五条悟多半没那个兴趣和精力处理这种事,但保险起见还是先探查一番比较好。
“是。”菅田真奈美听到五条悟这个名字从夏油杰嘴里平静地说出来,不疑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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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
“五条,这次的事故非常严重,普通人政府已经几次三番催促我们出面解决,否则……”夜蛾正道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面前眼睛上缠着绷带的白发男人。
“‘否则会造成难以估计的恐慌’,我已经快背下来了,夜蛾,”五条悟嗤笑一声,又做出嬉皮笑脸的表情,只不过被绷带遮了一半的脸只能看到他故意下撇的嘴角,“所以呢,又不一定催生咒灵,顶多暴露咒力和咒术界的存在——怎么,威胁到那群老橘子的地位了,所以迫不及待派我们去解决这件事?”
“唉……”夜蛾正道也知道上边那群人的心思,但他是担心真的催生出什么强大的咒灵。那恐怕在这个夏天即将到来的节骨眼,会给高专的术师们造成更大的工作量。
沉默良久,五条悟依旧吊儿郎当地坐在那把可怜的椅子上,翘起两条腿,交叠着搭在桌面上,看上去满不在乎地刷着ins。
夜蛾正道还是没忍住,急促的语气和那年公布夏油杰在无名村庄里的所作所为时如出一辙。
“五条,你是知道这次事件的始发人是谁才不想出动的吧。”
五条悟没回答,嘴角的笑容丝毫没有改变,刷手机的动作也没停。
气氛沉寂,许久,五条悟才把搭在桌子上的脚放了下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手机收进衣服口袋里。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轻步走了出去。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语气听上去是一如既往的跳脱。
夜蛾正道叹了口气,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是他冲动了。
走出教室的五条悟依旧听见了夜蛾正道的叹息,但他懒得去想夜蛾这家伙现在是什么心情。他甚至理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杰,杰,又是杰。
夏油杰。
好像什么都和杰有关,五条悟想。他很少强迫自己做什么,更别提让别人强迫自己做什么,但自从五条悟踏入高专和夏油杰相识之后,好像自己做过的所有重要或不那么重要的决定都和夏油杰有关。
不过也可能没有关系,五条悟又想。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总是想到杰,所以才牵强附会,把一切都和他扯上关系,可能这样才会显得他和杰之间还没变得那么陌生。
啧。
五条悟直到走到辅助监督的车上都一直面带笑容,把伊地知洁高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上车以后,五条悟又拿起手机,打算在互联网上打发打发时间,接着就看到一个让他微微一愣的头条。
【知名主持人为博流量,直播假死引起热议】
……嗯?
五条悟顿了两秒,点开词条,映入眼帘的是方才夜蛾口中已经死去的檐口一在道歉发布会上的照片,文章的内容大致上说是檐口一为了博取关注,故意在之前的直播里假死,制造舆论,引起话题。
评论区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在质疑,檐口一本来就是国民主持人,哪里还需要用这种容易拆穿又涉嫌违法的方式博流量呢,况且那场“死亡直播”已经经过无数网友的火眼,完全看不出剪辑的痕迹,除了直播本人造假之外,就只剩“确实有灵异事件发生”这个选项了,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民当然更想看后一个成为事实,毕竟死亡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
五条悟能确定夜蛾口中说的这个主持人一定已经死了,但现在又突然被塑造为假死,还冒出来一个“檐口一”出席道歉发布会。
想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五条悟挑了挑眉。
还以为杰会放任不管,让舆论发酵呢,但现在居然派人出面假扮檐口一吗?
光是这样可起不了什么作用呢。五条悟腹诽,但又不觉得夏油杰会就此止步,毕竟谈论起营销和引导,杰从高专时期就比自己更有天赋。
五条悟手指继续往下划拉,果然又看见了几个正在缓慢爬升的词条。
【檐口一主持现场事故合集】、【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某主持人其实很恶心吗】、【知名主持人被曝恋*癖】
夜蛾正道的消息来源当然不会有问题,至少在檐口一的死亡这方面不会有错,不过恋*癖这一点五条悟倒是没听说过。
是请的水军吗……不,不像杰的风范。
恐怕是掌握了死者这一方面的把柄,拿去和懂事的媒体做交易了。能让流量压过死讯和死亡方式的同时,又能从媒体手里大赚一笔,而自己这一方只需要提供扮演”檐口一”的咒灵或诅咒师,便自会有那群唯利益和流量的媒体出现,熟练地操控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众,把舆论引导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五条悟关上网页,给五条家发了条信息,让人去搜查关于檐口一恋*的消息,接着合上了手机,靠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
真不愧是你呢,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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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机里是“檐口一”出席道歉发布会的重播画面,现场嘈杂到官方媒体的收音里都能听出几道发出质询的人声。不过夏油杰并没有调开声音,只是让不停闪烁的画面和灯光填满这个空旷的客厅。
这几天里,整座房子都只有夏油杰一个人,于是他便只能每日都被那些反反复复的回忆扰得不轻、但又想不出什么管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