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通常梦不会这么长,这么乱。一时是在火里,像只没有施釉的素胎,高温让她生成坚硬而透明的釉质,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多么软弱和混沌;一时是在水里,冰冷的海水无孔不入,尖叫和痛哭声渐渐遥远,所有的人沉睡,船板里长出藻,长出鱼,长出奇奇怪怪的贝壳和珊瑚。
时间或者在电光火石之间,或者漫长到无始无终。
最后都变成疼痛。
连白色的天花板都过了许久方才从模糊进化到清晰。母亲和她说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外头医疗不如国内,万一生病了没处就医——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在医院里,她闻到了福尔马林的气味。
她动了一下,身边人立刻就察觉到:“言夏?”
言夏皱了皱眉:“周——”
她张嘴想要吐,但是胃里什么都没有。周朗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给她拿纸巾:“吐吧吐吧,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言夏僵硬着肢体翻转身,面对白色的墙壁。
周朗看那人缩在被子里,肩胛骨从宽大的病员服里凸出来。他忽然想,她这两个月似乎是瘦了不少,抱起来肯定硌手。
可恶又可怜。
被水流冲得松了引导绳,可能是冷,也有可能体力不支。如果他迟来一步,都不知道会被冲到哪里去。
就这么着,手里还死死攥了块瓷片。
最初的惊怕已经过去了。当时冰冷的海水,面罩底下青紫的脸,血从耳朵鼻子里涌出来。虽然知道是压差的缘故,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确实惊悸到仿佛心跳停了一拍,连思维都是断的……
“你可千万——”
他想不出来“千万”背后该跟个什么词——“别死”?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乱窜,人被推进病房的时候。他出门买了包烟,劣质的烟草呛进肺里,有种粗粝的痛感。
到这时候也都过去了。夜色沉沉压在睫毛上,过了半宿。他有时候想,她那天坐在拍卖场,心情是不是也这样。从最初的恐惧愤怒,到慢慢平静下来——人总要接受这些;人什么都能接受。
“醒来没找到牛头马面很失望?”
言夏心里也知道多半是他救了她;她迷迷糊糊像是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别死”——那应该不是真的。水底下没有声音,水底下只有声波,超声波次声波。她睁着眼睛,墙壁雪白:“谢谢你。”
“还是谢阎王爷不收你吧。”那人还在阴阳怪气。
“那是意外——”
“意外?”周朗简直想把人直接扳过脸来,掐着她的脖子跟她吼,“言小姐,没有救援队下水你和我说意外?”
这口气直冲出来,周朗觉察自己到这会儿也还是块易燃易爆的白磷。他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女孩儿,决定看在病号的份上出去冷静一下。他大步往门口走,就听背后那人喊他:“周、周朗——”
“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周朗压着声音,也压着火气,“言夏,这不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这句话。慈善拍卖那晚你也说你知道错了,然后呢?那次你拿前程开玩笑,这次你——”
“我是不该下水,但是这些天天气都很好,我以为不会有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着急。这里快两个月了还没找到东西,我想不管怎么说,我比他们更熟——”
“你比他们更熟什么?你比他们更熟这水下的情况还是你比他们更熟这边的天气?你着急,人家找了四年都没着急——”
“我——”
“我也不止是着急,我是害怕。怕东西不在公海;怕海域这么大,明知道它在,就是找不到;怕沉船太深,找到了也捞不上来;怕……再被你和杨小姐反手一刀……周朗,我想回国,我想回家,我——”
她深吸口气,声音低下去,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坐牢。”
周朗怔住。他没想到这个。他没想到这个事到现在还压着她;这还是再次合作杨惠给她出示过书面证明之后,在那之前——
“我不会让你坐牢。”他说。
那人没作声,动也不动。
“我不是一早就和你说过,”他回忆了一下,“我会说服她不追究。”
“你说你会尽量说服她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