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安正在用戥子称量香料分量,她一时看不清上面的刻度,便取了一只行灯放在案上,借着这只蓝行灯的光芒,总算能看清刻度。
蓝行灯顾名思义,以某种河中的蓝藻料洗涤过灯架和灯面,晾干后可以除去木头绢布特有的气味,以免弄混气味,临水的香坊用来照明再合适不过。
江定安如今看见这一类蓝行灯,心头早已再无半分触动,她细致地校对好香材分量,预计着这些份量可以拿来做上百份容臭,清点完便准备乘舟离开。
她手中提着灯,坐在蓬船中,看着船夫的木浆划开水中一片晶莹如玉的月色。
此间十分静谧,似乎让她的心都静了下来,江定安在心中慢慢思索着昔年的十里香案。
十年过去,关于香案的线索几乎无从寻觅,她也只是道听途说,勉强知道一个大概罢了。
世人都说,是李家利欲熏心,一意孤行非要伐倒香农种植的莞香树,至于十里不过是一个虚词,真正的范围都广得多,甚至有传闻说李家砍伐了好几个山头。
视莞香树为命根子的香农自然不肯答应,拦在山前不让李家伐树,李家为了利益不惜用香毒害他们,导致香农们罹患奇症,死伤无数。
最终还是杜问嶂想尽办法,请遍名医,终于研制出祛香散,出手救了香农,他也因此得到了香农的爱戴。
听说这个故事的人都会感慨杜问嶂真真是个大善人,江定安只觉这故事是专门为杜问嶂编造出来的,用来给他收拢人心。
当务之急是找到治病的祛香散,看看那祛香散究竟是何物,所谓的李家毒香又是什么东西。
如今已经过去太久,也许当年患病的香农家中还有一点剩余的祛香散,江定安在澄迈港上船返航时接到了李夫人的飞叶传书,难得得空,便根据李夫人提供的线索前往香农家中。
随着船桨碰到岸边石壁的一声闷响,蓬船缓缓靠了岸,此处偏僻荒凉,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足有半人高的杂草,隔着草丛什么也瞧不见。
江定安沿着水边的石阶上岸,手中的灯光在茫茫夜色中散发着莹莹的柔光,驱散身旁一片黑暗。
这个地方从前是给罹患疾病的香农们居住的,看样子已经荒废已久。
她步履匆匆,快速穿过毛茸茸的草丛,感受到衣裳连带着如云的裙畔被草上针形的倒刺牵出丝线,她不禁开始怀念起从前穿着的短襦窄袖是多么的方便。
江定安很快穿过草丛,眼前出现了几座破败苍凉的茅屋,看着茅屋的样式,应当是许多年前的老屋子了。
隔着茅屋周围连天的野草,隐约可以看见一缕炊烟从屋后冒出来,此处如此荒凉,竟然还有人居住。
江定安暂时搁置了进空屋寻找的念头,转而循着那缕炊烟而去,她提灯走到那件窄屋面前,缠满蛛网的门扉半开着,从里面飘出菜肴的香气。
透过半开的门扉,隐约可以看见屋中悬着一盏朦胧的油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弯腰在灶边添柴。
江定安想起叶片上的字迹,唤道:“李掌柜,”
被唤作李掌柜的老人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抬起头,缓慢看向在门前提灯的江定安,随后用浑浊不清的眼睛定定地打量了她片刻。
老人眼睛一亮,似乎是认出了她的身份,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惊喜道:“夫人!您来了,”
江定安知道他是将她认作李夫人了,也不解释,径直走进屋中,柔声嗔道:“李掌柜,您怎么住在这里?香号里面的事务还需您操劳呢,您怎么在这里躲懒?”
李掌柜听着她的话,眼中先是浮现出迷茫之色,随即转变为惊恐,他用嘶哑而绝望的声音凄厉地呼唤道:“夫人!夫人啊,我已经不算李家掌柜了,不能为您效力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口音,听起来很是含糊,江定安仔细辨别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索性扮作李夫人,有意地引导李掌柜说出当年的真相。
经过一番询问,才知道李掌柜当年坚定地站在李家这边,被李家昔日的死对头杜问嶂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在李家饱遭口诛笔伐无力庇护他之时,被人以感染毒香之名关进这间屋子,直到那些人走了之后,他才砸碎屋门跑出来,至此一直生活在这里。
李掌柜说的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江定安废了些力气才将他的话梳理清楚。
李掌柜说完这些话,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一般,连灶台上的吃食都顾不上,拿起门边的锄头,枯柴似的腰弯得好似一轮弯月,艰难地给野草松土。
看起来,这些野草对他来说很重要。
江定安若有所思,当年李掌柜被关在病人窝里,到底是怎么保住性命的?
她这样想着,眸光随即落在这些旺盛的野草上面,缓步上前,提起行灯凑近一照,才发现野草正反两面都覆盖着毛茸茸的针形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