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安知道杜筱清口中说的“人”指的是谁,是白梦之。
那一夜,她在破败的病人窝中寻得双面生齿的草药,附在信中寄给杜筱清,要他多尝试几种法子,或煎或煮,设法喂给琼州白家的独子白梦之,在白梦之身上试试药效。
显然,他已经试过了,但是并没有什么成效。所以才把人带回宝安,让她亲自来试。
在没试出来之前,杜筱清不会拿她怎么样。
江定安道:“你把他放在后面的倒座房吧,不要惊动我娘。”
杜筱清微微颔首,清亮粲然的凤眸陡然凌厉起来,“你在何处找到的草药?义安济么?”
珠崖郡白家与东官郡白家血浓于水,到底是一体的,若是白家旁支私底下种植禁香,恐怕白家嫡系也涉及此事。
只是白家嫡系假冒莞香一案已经盖棺定论,明面上不再插手香号之事,行事必定更加谨慎小心,难以抓到破绽。
江定安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地处偏僻,荒废多年,和人来人往的义安济差了十万八千里。
见她不语,杜筱清也不再追问,纵使她不说,他也有办法知道。
他用和缓平静的语气道:“我此番回来,盖因明太守命我回来捉拿一桩旧案的逃犯。”
江定安挑眉,不明白他为何在她面前提及这桩公务。
下一瞬听见杜筱清的话,她圆融澄澈的黑眸微睁,不复之前的平静淡漠,好似完美无暇的面具突兀地出现了一丝皲裂,透过这道缝隙,依稀可辨隐藏在深处的真实情绪。
她听见杜筱清说;“三旬牢不见了一个年迈的命犯,他原本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石墙后面。数年来,就连我,也没有见过他。”
三旬牢的石墙后面……
江定安陡然想起那一次冒险进入三旬牢,她屈身行于狭窄的暗道之中,循着周而复始的敲击声,一直走到石墙后面。
此次迁居,她还保存着石墙上掉落的石屑,等待有朝一日能够凿开那道坚不可摧的墙面,与墙后的故人重逢。
杜筱清捕捉到她面上有一瞬间的失色,看见那张娇艳如同春花的面容蓦然变得黯然,他清楚她在想什么,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不过是暗示她的父亲一直被关在三旬牢中,然后告诉她,她的父亲现在生死未卜,受官府追捕无处可去。
一如当初,她拿他生母逝世的真相来刺激他一样。
她看起来出奇的镇定,就连剔透生光的圆眸都透着无比的冷静,唯有底下被软白的手指攥出的衣衫褶皱暴露了她真正的情绪。
杜筱清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如同雨中春花,迎风不动的姿态,他并不觉得畅快,反倒心里闷闷的,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慢慢拱起上面深厚的泥土,试图探出头来。
数年过去,江定安脑中关于父母恩爱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褪色,反而在她脑海中愈加鲜明生动。
那些幼时的回忆宛如走马灯一般,迅速地在她眼前闪现。
她顾及杜筱清还在面前,不好过于失态,猛地眨了眨眼,缓缓勾起唇,对他一笑。
就这么笑着对他说:“那我就祝杜长史早日抓到逃犯,不负明太守所望。”
杜筱清道:“承江娘子吉言。”
江定安仰视着他温润莹然的凤眸,以目光描摹着内里闪烁的点点星子,一时无言。
纵使面对这样的潋滟风姿,此时她心里全无亵渎之意,有的只是些许微弱的畏惧,像是面对一柄昳丽艳绝的寒刀,美则美矣,却不会让人生出触碰的念头。
她愈加坚定了心里模糊的念头,要设法握紧这柄刀,要这柄刀为她所用,刀锋反过来,对准背后庞大的,几乎无可撼动的杜家,然后一寸寸地,割断杜家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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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院子的倒座房只悬着一盏行灯,昏暗的光芒自头顶罩下来,低头便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影子。
白梦之看着自己的影子,隐约觉得那道影子化作一个清癯妙曼的身影,那是披着薄绡的朝娘子。
朝娘子平日总是幽怨又讨好地看着他,现在她的神情轻慢又随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望着影子,白梦之陡然怒了,他抓起小几上盛着药的瓷碗,抬手便要把碗掷在地上。
他微一侧目,手臂僵在半空,随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药碗,那只普通的瓷碗稳稳地搁在小几上,没有溅出哪怕一滴水。
江定安手中提着灯,静静地看着他,漂亮的眉眼不带一丝情感,冷声道:“白公子,该喝药了。”
她曾躲在丰乐楼厢房的柜中,隔着一道柜门听到那些靡靡之音,对白梦之并无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