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
汉城的九月依旧炎热无比。
尤其是中午,更热,往马路牙子上敲个蛋,不出两分钟就能吃上外焦里嫩的糖心煎蛋了。
天凉好个秋什么的,都还在梦里。
花雀儿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黑眸里先是茫然,旋即便是欢喜。
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欢喜。
她瞪着头顶撑起的靛蓝色蚊帐大口喘|息,汗水顺着脸颊滚落,打在颈下的小麦枕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花雀儿才把视线从蚊帐上收回,慢慢的,投向蚊帐外。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脑袋上顶着两根天线的猫牌电视机,接着是印有天安门图的暖水瓶,上白下绿的墙面,以及……面前这双手。
这是一双少女的手,肤色莹白,手指细长,还没有出现岁月的痕迹……
往常这个点儿,青砖巷的人也都还在梦里窝着睡午觉,然而今天的青砖巷却有点儿热闹,一群人挤在一个小院门口唧唧喳喳,还有人大声喊道:
——哎!我说花老板,这都九十年代了,你怎么还把七出之罪搬出来了呀!再说了,你媳妇不是给你生了一个闺女吗?这不符合你家的“无子论”吧?
花卫国低着头没回应。也没脸应。
整个青砖巷的人谁不知道,他这个媳妇当年可是低嫁进门的——饭店老板家的闺女,嫁给了他这个端盘子洗碗的打杂工,不是低嫁又是什么?
而且也正是靠着媳妇带过来的嫁妆,他一个一贫如洗的打杂工,这才有了做生意的本钱。
如今他自己也混成个小老板了,却要把媳妇休了……说出去那就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不但没脸,还很没良心。
花卫国脑袋垂的更低了,都不敢瞄呆坐在地的媳妇徐婉柔。
花家老太太就没这方面的觉悟了,她哼了一声,手往腰间一叉,不客气道:“怎么就不符合了?无子论说的是儿子,又不是闺女!闺女是给别人家生的,只有儿子才是给自家生的!我这媳妇嫁进我花家都十六年了,就只给我花家生了一个赔钱的丫头片子,不休她休谁?”
反正花家在别处还有房产,不住这青砖巷,自然也不怕得罪这些邻居们。
花老太毫无顾忌,又抬手把花卫国拉到跟前,指着他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家卫国今年都三十七了,到现在他媳妇都没能给他生个儿子出来,他再不赶紧换个老婆生儿子,那他就要绝后啦!”
一听到“绝后”这个词,花卫国抖了一下:对啊!再不生儿子就要绝后啦!怎么能绝后呢!
不不不,不会绝后的,儿子他已经有了,而且还是俩!一个个头都有他高了,另一个则在娇兰肚子里!
想到风情万种的柳娇兰,花卫国忍不住一阵心神激荡。
柳娇兰是他初恋,人长的漂亮,可就是家里没钱,所以当年他才娶了家里有钱的徐婉柔。
柳娇兰也在他成亲之后飞快嫁人,之后两人便断了联系。
原本以为两人之间的情分就这么断了,然而半年前,柳娇兰突然找了过来,指着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对他说:“花卫国,这是你儿子。”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柳娇兰当年之所以那么快就嫁人,是因为她怀孕了。
而且孩子还是他花卫国的。
突然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要说花卫国不激动不兴奋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柳娇兰又处于离异状态,两人很快就重新滚到了一处。
然后柳娇兰就又怀孕了,检查的结果还是男孩。
他已经错过了第一个儿子的出生,第二个儿子的出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了。
花卫国吐了口气,走到徐婉柔跟前蹲下,道:“婉柔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让老花家的香火从我这儿断了啊。婉柔,念在咱们十六年的夫妻情分上,你理解一下我好吗?”
他话音还没落地,花老太便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手指戳着他脑门道:“你这个实心眼的东西,你跟她讲什么夫妻情分哟!她要真顾念夫妻情分还能拖累你这么多年?她心黑着呢!呸!占着鸡窝不下蛋的东西!”
戳完花卫国脑门,花老太又看向徐婉柔,满脸厌恶道:“婉柔,你也别怨我儿子不要你,要怨就怨你自己没本事,生不了儿子。但我们老花家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不讲道理的人家。这样吧,只要你同意跟我儿子离婚,我就做主把这个小院子给你们娘俩,另外再给你们娘俩一万块钱!”
徐婉柔:…………
一万块钱不多,但交完雀儿的学费后还能剩下不少……
徐婉柔心中苦笑,但一直无神的双眼,在听到这个离婚条件后,到底还是有了活泛劲儿。
有了这一万块钱,雀儿上学的费用就有着落了,剩下的钱她还能做个小本生意养家糊口。
可要是没有这一万块钱,那雀儿就要失学了……
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了,雀儿上学的费用却到现在还没交,受同学嘲讽不说,学校都下通知了,再不交钱就退学……
徐婉柔攥紧了衣角。
婆婆这是掐住了自己命门啊。
花老太眼毒,一看表情就知道她动心了,便又趁热打铁道:“如果你坚决不肯离婚的话,我们也不逼你,但往后你们娘俩的生活我们就不管了,这小院也不给你们住了,你跟花雀儿得搬出去自己找房子住。卫国,你有意见吗?”
徐婉柔猛地抬头望向花卫国。
十六年的夫妻情啊,他应该不会这么无情吧?
然而,花卫国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没意见!”
徐婉柔:…………
她闭上眼,两颗泪珠悄然而落。
儿子的顺从让花老太很满意,她乜眼望着暗自垂泪的徐婉柔,不耐烦道:“婉柔你呢?你有意见吗?”
意见意见!我有意见你们会听吗!我说我不离婚你们同意吗!
徐婉柔心中嘶吼。
但对于娘家已经无人的徐婉柔来说,她也就只敢在心底嘶吼发泄一下了。
她不敢闹,她怕真闹起来自己连那一万块钱都拿不到了。
那可是雀儿的学费啊!
徐婉柔攥住拳头,绝望道:“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
一道沙哑的女声猛地响起。
明明分贝也不是很大,偏就像颗惊雷似得的在花家小院内炸开了,花家母子包括徐婉柔在内,都震惊地朝那声音来源处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