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江上风烟
出发去京口的前一晚,王献之的饮石斋彻夜亮着明烛。昏昏欲睡的王徽之第八次被王献之叫醒,审视着他的新衣服。
“这件如何?”王献之身着一件天青色的道袍问道。
“像!”王徽之对他竖起拇指。
“像什么?”王献之问。
“像只开屏的花孔雀,”王徽之愤怒地站起身道,“不是我说,你已经收拾到后半夜了,那点子东西还没收拾明白啊?”
王献之翻找着衣柜,又从里面掏出一件一样颜色的道袍来:“这件和这件,哪个更好看?”
王徽之努力睁大了眼睛问:“这两件有啥不一样的?”
“纹理不一样啊!这件上面是松柏……”
“好,停,我不关心他俩的纹理,就拿你手里这件吧!”王徽之打断施法。
“好吧。”王献之收起衣服,又翻看起他给郗道茂准备的吃食。
“胡记的荷花酥、苏家铺子的蜜饯、干果,这个容娘不爱吃,五哥一会儿你拿回去吧!”王献之从里面抽出一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扔给了王徽之。
“谢谢七弟的赏赐!”王徽之阴阳道。
王献之并未关注他的话,此时还在清点着东西:“叶子牌,这个带上,给容娘解闷!”
王徽之彻底崩溃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摊上这么个弟弟。”
他的哀嚎过后,是一声鸡鸣。
“得,天亮了!”王献之摊手道。
“天终于亮了!”王徽之欣慰道。
渡口几艘船舶,奴仆们来来往往搬运着行李。郗恢牵着郗明,同王献之一起站在船头指挥着,傅氏与郗璿寒暄了一阵,将目光齐齐对向郗道茂。
后者打了一半的哈欠瞬间僵住了,还是郗璿对她摆摆手,郗道茂这才打完。
谢道粲打点好下人,亦站在了傅氏身侧。郗道茂见此处没自己的事情了,于是转头去扶郗昙上船。
“为父还没老到走不动路吧?”郗昙打趣她道。
“阿爹病刚好,不能吹风!”郗道茂撅嘴道。
“好好好,阿爹这就进船舱里躺着,谁叫也不出来。”郗昙笑呵呵地走上船,又与王献之聊了几句。
“献之,过了端午就要进京了吧?”这月初,陛下颁布诏令,授王献之奉朝清职,于端午后入朝。
王献之恭敬地点头道:“是,这次回来后,献之便要启程了。”
扶着郗昙的郗道茂此时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今日王献之着一身月白道袍,头上挽着白玉簪,清朗萧肃,甚有世家贵气。而郗恢则着鸦青直缀,手持长剑挺立于船头。
“男儿或立朝堂,或战沙场,皆为朝野栋梁!你与恢儿一文一武,皆是我大晋肱骨。”郗昙拍拍王献之的肩头,笑着勉励道。
“谨遵舅父教诲!”王献之拱手。
起帆时,江面雾霭茫茫。郗道茂立在船尾吹着风,就听甲板上稳健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一回头,王献之的双手恰好顿在她身后。他手上拎着一只斗篷,才准备为她披上,谁料她先回过了头。
“我自己来吧!”郗道茂害羞地接过斗篷,披在了自己身上。
“水路迢迢,我备下了蜜饯,你若晕船了可以含一块。”王献之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递给郗道茂。
“还有些吃食,我都命人放到你的房间了。”
郗道茂低头打开蜜饯盒,掏出一块来,含情抬起眼睛来,塞进了王献之嘴里。
后者顿时闭上了眼睛:“好酸!”
郗道茂准备吃的动作顿住了:“酸你还给我吃!”
她掐着腰假装生气道。
“店家说这个最解晕船了。”王献之忙去辩解。
“可我不晕船啊。”郗道茂关住盒子,却听船舱处传来谢道粲婢女的声音。
“准备些梅子汤来,我们家少夫人有些晕船。”
郗道茂听罢,立刻追了上去:“嫂嫂怎么了?”
婢女见是她,立刻全盘托出:“少夫人一上船就说头晕,刚刚还吐了。”
郗道茂焦急地跟她跑了过去,瞬间忘记了甲板上迎风而立的王献之。
“早知道也说自己晕船了!”王献之恍然大悟。
这边,郗道茂已经跑到了谢道粲房门口。她才准备推门,却又想起自己与阿粲已不似当年的关系,她迟疑了一下,只能将手中的蜜饯塞到侍女手里:“这蜜饯很酸,最解晕船了。你给你家少夫人送进去吧!”
婢女接过盒子,心疼地看向郗道茂:“女郎不进去吗?”
郗道茂局促地搅动着腰间的香囊:“我,我就不进去了。”
说罢,她转头回了自己的船厢。
侍女叹了一口气,推开房门,谢道粲正面色如常的坐在床边。
“这是……”
“我已经听到了。”谢道粲接过盒子,掏出一块蜜饯含在嘴里。
“郎君正在盯着厨房熬汤,恐怕不一会儿也要过来了,少夫人还是先躺好吧!”婢女扶着她躺下,谢道粲手中却仍然握着那个蜜饯盒。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上面的纹理,无意间,一根毛刺划破了她的指尖。
“嘶!”她轻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指尖上的血迹。正愣着,便觉察到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随即,她的指尖被放在了那人的嘴里。
“手指里可有刺?”郗恢仔细检查了一番。
“没有,只是划了下。”谢道粲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
“汤好了,我晾凉后才端来的,你喝一点,也能稍稍缓解些。”说着,他舀起一勺汤来,送到谢道粲嘴边。
“我自己来。”
郗恢并未将碗递给她:“还是我来吧!”
她便就着勺子喝了一口。
半碗喝下,郗恢扶着她躺回床上,手指拢了拢她的长发:“可好些了?”
谢道粲点点头:“好多了。”
郗恢这才有了笑意:“那就好!我瞧着这天气恐怕要下雨,你就在船舱里休息,不要去甲板上了。”
谢道粲应下,任由郗恢为她盖上了被子。
这夜果然风雨大作,郗恢披着蓑衣回来,换下湿衣服,这才走到谢道粲床边。谢道粲睡了一下午,此时精神头很好,好奇地问道:“雨大吗?”
郗恢点头:“瞧着恐怕要下一整夜。”
他换好里衣,与谢道粲并肩躺下。二人听着外面的雨声,一时间都没有睡去。
“同我讲讲你的过去吧?”谢道粲听着雨声缓缓开口。
郗恢用手臂撑住头,呼出一口气来:“就讲我和官奴第一次去丹阳书院吧!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我们两个都没有带伞,抵达书院时全身都已经湿透了。”
郗恢讲到一半,再一侧头发现谢道粲已经闭眼睡过去了。他便轻声坐起来吹了灯,又躺回了她旁边。
黑夜里,船忽上忽下地晃动着,雨声肆虐,而谢道粲背对着他,眼角一直在淌着泪。
他们在江上的第三日,天空终于放了晴。郗道茂长舒一口气,顺便伸了个懒腰。
两岸山峦上云层跌宕,日光从缝隙中流下,江面一派波光。傅氏也和郗昙走上了甲板,郗明跟在身后,见到郗道茂后便小跑着过去抱住了她的腰。
“今日天气真好,我去叫阿璿也出来晒晒太阳!”傅氏惊喜地看着天色道。
郗道茂与郗明则一左一右搀住了郗昙。
“你们两个啊,都是小鬼头!”郗昙点了点二人的额头,在看向郗明时,又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郗恢与王献之一大早便站在船头查探水路,此时听见这边有谈话声,二人亦并肩走了过来。
郗道茂看到哥哥,立刻关心道:“嫂嫂怎么样了?”
“昨日开始便不晕船了,多亏你的蜜饯!”郗恢回道。
郗道茂则心虚地看了王献之一眼,见他也在看向自己,郗道茂立刻转开了目光。
郗昙眼睛最尖,察觉到二人之间有话要说,立刻招呼着郗恢与郗明离开:“咱爷仨好久没打叶子牌了!”
郗恢最听父亲的,此时拉住郗明,与郗昙回了船舱。
留下二人时,郗道茂才不好意思地开口:“不好意思嘛,那日听闻阿粲晕船,我手边又没有什么别的,只能先把你的蜜饯送去应急。”
王献之假意不理会她,自顾自立在了船边看风景。
“不过别的蜜饯我都有吃哦,我喜欢那个樱桃李。”郗道茂说着,从袖口里摸出梅子盒,又往王献之嘴里塞了一个。
“这个是不是比那天的好吃!”她撒娇地语气一下击垮了王献之绷着的表情,王献之无奈地点点头。
“总同你生不起来气!”
“你还要同我生气?”郗道茂鼓起嘴来,似一只小猫。
可先顺的却是王献之的毛:“我哪敢!”
二人一立一靠,在船头说起了小话。清风徐来,郗道茂的碎发都向后扬着。王献之觉得好玩,为她压了压,可一松手风还是会吹过去。
就在郗家船队行驶的过程中,几艘小舟正跟随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