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儿时随母亲住在外面,白日要绣花,晚上还要听母亲吊嗓子。母亲原是北地来的流民,被买入戏班后,日日被班主训练着唱戏。终于一朝登台,被郗愔看上,悄悄置办了宅院想要效仿汉武帝的金屋藏娇。原本这日子过的也不错,郗愔每次来,总给母亲和她买许多好东西。可渐渐的,母亲容颜不再青春,父亲来的频率也少了许多。再之后,母亲病逝,父亲见她一人孤苦,只要将她接回郗家,交给杨氏抚养。
可她是外室女,比妾室所出还要低贱。杨氏虽明面上将她养在膝下,可背地里总是咒骂她与娘亲,说娘亲是狐狸精,她是狐狸精的女儿。
她从不敢反驳,因为一旦反驳,招来的只有杨氏的责打。就这样,她在这暗无天日的郗家长到了十四岁。
随着她的长大,杨氏不得不打算起她的婚事。可这样一位厌恶自己的嫡母,又怎会细心为自己筹划?杨氏曾对父亲提起过,从军营里找一位年轻军士配她。可杨氏口口声声说得好听,不必在意军衔。实则,她是见不得自己过得自在,想要随便给她配婚嫁出去了事。
但她的命,就只能如此了吗?郗道琴在无数个晚上被噩梦惊醒,想到自己的未来,她会恐惧的难以入睡。直到二房众人回来祭祖,她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王献之的身影。
他那样俊朗,又那样温柔,笑起来时总是似一阵风,全然没有郗家的阴沉气。就那么一眼,她生出了想要为自己搏一搏的心。
她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妾,她耳濡目染,最懂还如何做一名妾室。只要她能被王献之带走,只要她能走出郗家,她就一定能有新的希望。
可这希望,生生被谢道粲打破了。
从谢道粲第一次敲打她时,她便明白谢道粲会是自己成事的最大阻力。所以她特意甩开了谢道粲,孤身潜进了松石馆。只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被她掀翻了棋盘。
如今成败已定,她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了。
郗道琴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睫毛间滑下。
入夜,郗家一派寂静。郗道琴披好外衣,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院落中空无一人,头顶只有一轮孤寂的月亮。郗道琴苦笑一下,他们厌恶到连自己的下人都撤去了。
她便慢慢往院外走去,一路上灯火幽微,寻夜的小厮也打起了瞌睡。郗道琴听着周遭的虫鸣,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拎起裙摆,快步向郗家后门跑去。
一路上胆战心惊,可却没有遇到什么人。她顺利地跑到了后门处,见门轻掩着,门口还扔着一个包裹。
她不禁蹲下查看一番,却见那包裹里竟是些值钱的珠宝。郗道琴警惕地回过头去,可四周还是空无一人。
“这是个圈套?”她询问着自己,可最终还是放不下孤身一搏的决心。
推开郗家大门,外面是自由的空气。郗道琴迈出门槛,最后回望了一眼庭院。寂静的春夜里,无人听到她的心跳声。
最终她决绝的转头,迈向了属于她自己的结局。
看着她走远,谢道粲才扶着郗道茂从草丛中走出来,二人相携着插上门闩,一回头便撞见了一黑一白的郗恢与王献之。
“吓死我了,你俩晚上能不能别这个打扮?”郗道茂拍着胸脯抱怨道。
“你俩在干什么?”郗恢背着手审问道。
“关你什么事!”谢道粲回答的格外硬气。
可了解过事情缘由的郗恢还是好奇地追着妻子问:“她那样暗算你,你竟还肯放过她?”
谢道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回道:“她不过是个可怜人。”
而谢道粲和郗道茂知道,以杨氏的手段,郗道琴入庄子后,会过得很惨。
“她或许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从她今晚执意一逃便能看出,她对自由心向往之。这样的灵魂,如何能够被困在牢笼之中?”郗道茂叹了一口气,甚至对她产生了一丝艳羡。
士族,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被冠以高贵的姓氏,而困在金丝笼里。没人能够高飞,没人能够摆脱既定的命运。但郗道琴不同,她从尘埃中来,却不甘没于晦暗之间,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或许正代表着她的不同。她时刻渴望翱翔于空,因此不惜斩断双腿。
谢道粲与郗道茂的住处是相反的方向,经过一个岔路后,谢道粲和郗恢要向东边走去了。王献之则乖巧地跟在郗道茂身后,准备送她回去休息。
离开了哥嫂,郗道茂才敢对王献之使起小性子:“此事终归因你而起,王郎不准备说点什么?”
王献之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我始终都没有参与进来啊!”
“怎么,你还想参与进来喽?”郗道茂圆眼一瞪,王献之立刻投降。
“不敢!”王献之求生欲满满地回答道。
“若非王郎魅力太大,又怎会惹的琴妹妹对你一见钟情?说到底,还是你的责任!”郗道茂冲他努了努鼻子,嘴里哼了一声,扭头便往前走去。
“哎,容娘别生气了。我今儿个还特意买了你爱吃的松黄糕呢,你现下有没有胃口,吃一点吗?”
“不吃!”郗道茂扭头走远了。
次日一早,郗家众人都收到了郗道琴逃跑的消息。郗愔忙派人出去寻,杨氏暗自生气,捶了桌面几下。郗璿虽觉事有蹊跷,可人已离开,也没有探查下去的必要。这件事便被轻轻盖了过去。
郗昙与郗璿回乡是为祭祖,如今仪式已成,诸位也该踏上返乡之途。这次郗愔加派了一倍的人手随行,并亲自送大家上船。
王献之带来的叶子牌终于起了效果,他们四人聚在一处玩乐着,郗道茂和谢道粲还总是一起对付二人。王献之见郗道茂高兴,每日换着不同的衣衫在她面前晃悠,活像王徽之口中的花孔雀。
然而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三日,在江上的第四天,会稽传来了一条重要的消息:谢玄,定亲了。
“这不是好事?昭昭马上就要做你的嫂子了!这样咱们三个还能常常聚在一处,和幼时一样!”郗道茂憧憬到一半,便被谢道粲打断了。
“你看看,这信上的内容。”谢道粲一脸凝重地看着她,倒让郗道茂有些狐疑。
她接过信来,大致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谢玄要娶的,是泰山羊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