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若到底还年轻,又身在理想派主阵营的即川法院,面对自己看不过去的有劣迹当事人难免会更胆大些,对于如何与他们打交道,在就职的这些年里也积攒了些许自己的心得经验。
今日登门拜访,若是商若提前打电话告知或是询问,孙家必定会心存顾虑,很有可能会找理由推脱,例如谎称自家今日有事,万分抱歉一番,而后假意诚恳地请求他们改日再来。
如今商若先斩后奏,大不了事后被孙家人举报说她办公程序不规范,在对待当事人方面有失公允,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对于眼下的光景,孙家人避之不及,唯有硬着头皮直面。
“商小姐,你这说的是哪里话。”黄女士陪着笑,眼里满是不以为然,“我们没有不让她见妞妞,只是她之前来得不巧,妞妞正巧都在忙。”
“现在不是寒假嘛,孩子放假在家,我们怕她爸妈在闹离婚的事情对她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总是想办法避开些孩子,就给孩子报了些她感兴趣的兴趣班引导课什么的。”
话里话外,不仅完全不承认自己有何错处,还明里暗里地把责任都归咎到方芳的身上,责怪与埋怨的意味很浓,几乎是在她的一言一行中一经泄露便向商若和姜盛扑面而来。
黄女士默了默,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疲惫,似是寒心至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好像是经历了什么天大的隐忍与委屈:“再说了,她既然都和我们家克戎闹离婚了,那就不是我们老孙家的人了。”
“我们又不是圣人,这段时间都被她闹得这么心烦了,再看到她屡屡上门纠缠,自然是摆不出什么好态度来的。”她言之凿凿地为自己和自己真正的“家人”们辩驳道。
她看了一眼商若,自认为不动声色地观摩打量着她的神色,摆出了一副善良人软心肠的为难模样,却由于技艺不够精熟而在开口之后的腔调语气里分分钟暴露了自己本能的“高贵傲慢”和理所应当:“不过……我想,这应该是我们作为主人家依法享有的合法权利吧。”
好一个“依法享有的合法权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只是商若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刚开始的时候或许还会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而感到焦躁不安,现在处理起来却早已游刃有余。
于是,商若便顺着黄女士的话,开始了她今日份的“普法说理小课堂”。
“作为屋主,你们当然有权利选择是否接待上门的客人——但是这和方芳女士是否能够如愿如常地见到她的女儿是两码事。”商若站在孙家门口,脊梁笔挺,像是一棵“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小白杨,“根据法律规定,父母作为其未成年子女的法定监护人,在一般情况下,对其未成年子女享有的监护权同属于第一顺位,不得为任何人所排除或剥夺。根据相关司法解释的规定,这里的‘任何人’,包括父母中的任何一方。”
“也就是说,无论妞妞在父母离婚后归父亲还是母亲抚养,父母对妞妞的法定监护权都不会受到改变。即便一方日后不与妞妞生活在一起,但也始终具有向另一方请求探视孩子的合法权利。”
商若微皱着眉头,丝毫没有责备孙家人做事不地道,而是语重心长地“替他们着想”道:“黄女士,倒不是我要偏帮方芳,作为司法工作人员,我们的工作宗旨是尽可能地在程序和实质上做到相对的公平与正义的平衡。”
“我从专业角度和你说句老实话,根据目前的证据材料来看,这个案件的进度情况已经对你们很不利了。如果你们确实想要在后续的审理过程中争取到妞妞的抚养权的话,现在就应当做出一些更加积极的努力。”
“我能理解你作为当事人家属的心情,但是客观来说,你们不让方芳见孩子只会让本就不利于你们的案件情况雪上加霜——这将会成为一项新的证据,在此情况下,妞妞判令方芳抚养长大的可能性便会在无形中增大。”
黄女士显然被商若的这一番话给说动了,眼底的神色摇摇欲坠,原本站在正门口将道路挡了个大半的身子也不自觉地倾斜了一些。
站在姜盛身侧的方芳眼底渐渐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光,她愈发攥紧了衣物下摆,死死地咬着牙关,竭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姜盛默不作声地抬起手,在暗中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作为聊胜于无的安慰。
商若见这一番话术所取得的成效不错,便接着再接再厉地“劝说”黄女士道:“黄女士,你要知道,法律有明文规定的都是原则性、纲领性的问题,在现实生活的司法实践中,很多事情其实都无法完全依据法律来做出最后准确的定论,还需要法官本人依据案情来做出权衡与判断——这叫做法官的‘自由裁量权’。”
“打个比方,对于离婚纠纷案件中的夫妻共同财产分割,法律法规和相关的司法解释中所明文规定的仅限于在不同情况下法院应当采取的不同方案的大致方向和裁量区间,具体的在此合法范围内的分割内容和分割比例的划分裁定权其实掌握在主审法官的手里。”
“作为司法工作人员,我们当然会尽可能地公平公正,但是无论如何,司法工作人员都先是人,再是司法人。人不是机器,无法做到完全不受情感因素的影响。而情感因素的存在,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法官本人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行使自由裁量权所作出的判断。”商若轻叹了一口气,一副苦口婆心老娘舅的样子,“所以,黄女士,不管这个案子最后的审判结果如何,你们能和方芳好聚好散的话,就好聚好散吧。”
“如若真的缘分已经尽了,继续生活在一起也只会是相互折磨而已,不如就此分道扬镳,各自转过头去迎接拥抱全新的生活。”
劝分不劝合,是即川法院家事法庭的先行原则。
有的时候,人很容易陷入一个思维的怪圈,即是俗话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真的铮铮气节所在的情形,不过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情况并非如此。
很多人会因为只看重自己的利益得失而总是对他人斤斤计较,宁愿最后落得一个“谁也别想好过”的消极结果,殊不知很多时候放过别人方能够放过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俗语无非是前车之鉴历经血泪斑斑所总结得出的经验之谈。
黄女士始终沉默地倾听着,对商若的言论不置可否,但渐渐浮于表面表现出的神情已经充分暴露了她此时此刻内心里的拉扯与挣扎。
“我的话是否可信,于你们的立场而言是否中肯,凭我一己之言,你会心存顾忌是合情合理的。对此,我们表示充分的理解。所以,我建议你可以现在打电话咨询一下你们的代理律师。”商若礼貌而又客气地退了一步,“我们不介意在门口再等一会儿——如果侯律师认可我方才和你说的话的话,你再请我们进去坐一坐也不迟,不是吗?”
这无疑是在主动给黄女士台阶下了。
以退为进的招数,商若近年来用得日益精进。
商若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黄女士再也没有推脱拒绝她的道理,唯有愣愣地应承着她的话,而后恍然大悟,急匆匆地甩下了一句“不好意思商小姐,麻烦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给侯律师打个电话”便关上了门,显然是急着给代理律师打电话咨询去了。
五分钟过后,黄女士再度打开了大门。
她仍旧站在门口的位置,想来是就站在这里和侯律师打的电话。
这一次,她将大门完全地敞开了,没有再用自己的身躯将进门的道路挡了个大半。
她向仍旧耐心而又好脾气地站在原地等待的商若连说了好几句诸如“不好意思,商小姐,让你们久等了”此类的抱歉之语,然后语气殷勤而又周到地将他们请进了门去。
直到姜盛跟随着商若的脚步挪动,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商若身上的黄女士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商若身后那个一表人才的挺拔青年侧后方,还伫立着一个她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面色苍白而又眼袋乌青的、不知静静地站在一旁凝视了她多久的方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