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教授常年醉心学术研究,心思一贯都懒得放在人情世故方面的弯弯绕绕上,成希平知道,董教授是真的在为他着想考虑,他向他诉说这一番话的善意和诚恳肉眼可见。
苏氏集团的实力闻名遐迩,央京大学有才任性,从来不开展没有意义的项目,而能够让董教授这样级别的圈内大咖都直言大力推荐的资源,其含金量可想而知。
不得不承认,董教授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哪怕是对于今时今日的成希平而言,这个项目的条件也足够诱人。
更重要的是,只要成希平应允参与,他接下来就必须离开央京,空余出足够充裕的时间定居在姑苏,无论是这个项目本身,还是项目背后的央京大学和苏氏集团,从另一重意义上来说,都将会是他遇到事情时能够寻求庇护与支持的强大港湾及坚实后盾。
可是……
成希平默默地垂下了眼帘,神色不知为何渐渐地黯淡了下来。
他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因此无法直面董教授眼眸中历经岁月仍旧热烈燃烧、熠熠生辉的理想火焰,唯有逃避式地主动错开视线,好让自己忍不住感到自惭形秽的心稍显好受些。
“怎么?你接下来的时间排不开么?”见成希平不声不响还主动错开了视线,董教授不由得皱起眉头,真心地替成希平觉得着急。
“希平,机会难得啊!”董教授放下茶杯,又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成希平的肩膀,“你做律师发展到现在,物质上基本上没什么好愁的了,完全可以花费些心思在专业领域‘更上一层楼’。你若是参与了这个项目,日后著书立传,必有你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董教授是真的不明白,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在他看来,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前景,参与这个项目的好处数不胜数,成希平不应该有犹疑和拒绝的理由。
见成希平没有立马答话,似乎是还在仔细斟酌,董教授不禁凑近了些,满怀期待地和成希平对上视线,乐呵呵地鼓励说道:“希平,听董老师的,这个项目需要你,你也需要这个项目,我们一起去姑苏完成它。”
“这个项目的意义非凡,结果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之后有这个项目的加持,凭你的天赋再稍加努力,只怕是很快就能够超过我和老柯了。”
董教授的话语里满是期待与欣喜,被他所衷心期待与欣喜的对象成希平听了却没有半分喜意,反倒是心头难言的晦暗与苦涩愈渐浓重。
听着董教授掏心掏肺的惜才言论,对着董教授清亮而又期盼的眼神,成希平喉头一阵又一阵的发苦,却还是不得不艰难地开口:“……董老师,我很抱歉。”
“承蒙您的厚爱,晚辈不胜荣幸……只可惜我在央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实在是无法脱身。”他满脸为难地拒绝了董教授的好意。
他的神情看上去坦诚而又落寞,使得董教授即便是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看见他这样也对他完全说不出责怪的话来。
董教授皱着眉沉默了须臾,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沉下声又劝:“惟则律所人才济济,你如果真想去,完全可以把一些排不开的事务托付给信得过的同事,我相信他们肯定有能力胜任的。”
为了全力说服成希平,董教授甚至不惜动用了他以往只会用来精心思考法学专业问题的金贵脑子,极为用心地帮着成希平往更深处想了一层:“你要是觉得在张思剑他们面前说不过去,我可以亲自出面帮你和所里面谈,绝对帮你搞定。”
“希平,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去?”董教授双眼如炬地注视着成希平,亮堂堂的眼神仿佛一眼就能够望到成希平的心底。
他当然想去。
但是成希平很清楚,他不能去。
“……抱歉,让您失望了。”成希平望着董教授,满含歉意地微笑道,难以言喻的苦涩郁积在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极力压抑住了自己,不曾对外表露或是泄露分毫,“董老师,我是真的去不了。”
董教授虽然醉心学术,有才任性,向来都懒得参与纷争,但是也只是因为他懒得,视学术研究为他毕生热爱的事业,同时也是最能够让他拥有安全感的领域。
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绝顶聪明且通透敏锐的人类。
人间的很多人情世故、利益牵连、勾心斗角,董教授不是天真懵懂地不知道,只是他不认可,也有资格不接受、不适应、不妥协抑或是不理睬罢了。
成希平当下的处境,董教授心里大致有数。
早年间柯教授和成希平师徒二人渐行渐远,董教授虽不知晓其间的具体情况,但是根据他后来对柯教授和成希平师徒二人的观察,心中也大概有所猜测。
他知道成希平有他说不出口的难处,此番也有意通过邀请他加入苏氏集团的研究项目来间接性地对他施以援手,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地给了他一个逃避的理由。
他们或多或少地都感觉得到,这央京城里的风,只怕是又要变大了。
成希平若是答应加入这一研究项目,尽快办理好手续和董教授一起去姑苏的研究所里报道,那么他确实能够和董教授一样,将学术研究作为自己宽阔安定的避风港。
可是他终究是凡人,除了满腹专业学问和实践经验以外一无是处,既舍不了亲友牵挂,更放不下人性本能。
成希平又何尝不是如同董教授那般聪慧敏锐的聪明人呢?
央京城内波诡云谲的情势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他根本无路可退。
即便他眼下选择接受董教授的好意,那也只是一个仅仅能够起到暂避作用的权宜之计而已,甚至还会因此得罪张思剑、张家和思贤茶会,与之相对应的代价很有可能是他所万万承担不起的。
听到成希平这么说,董教授亮堂堂的眼神逐渐沉寂了下来。
董教授无疑是有傲骨的,而且还很倔强,他能够为成希平说到和做到这一步,甚至不惜当面作出“可以亲自出面帮忙搞定惟则律所内部问题”的承诺,完全是因为他对成希平不加掩饰的偏爱和怜惜。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间怕是已经注定没有了缘分。
如此,本就一身傲骨铮铮、懒得参与纷争的董教授自是无意强求。
他只静静地望了成希平片刻,像是在这短暂的片刻时间里即幻灯片回放似的看尽了他还有柯教授与成希平之间缘起缘散的全部。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董教授没有再和成希平提及研究项目的事情。
成希平知道,自今日起,他的世界里注定又少了一位愿与他真心相交的先生。
而他早就身处在央京城内深不可测而又危险重重的漩涡之中,余生无论回头与否、如何抉择,都注定无法于此漩涡之中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