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也就是胡建康方才口中所说的“向姐”,是一名年纪五六十岁精神劲却宛若四五十岁的事业型女强人,在央京市内、乃至全国上下的司法机关内部都是名字响当当的人物。
她是徐清风和胡建康所在分部的部长,既是他们的直系领导,也是他们二人作为央大校友共同的学姐,故而胡建康的这一声“向姐”可以说是叫得理所当然。
据说——向海的名字系她父亲取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诗句,其中饱含了她父亲希望她日后能够胸宽四海、深沉平静的美好祈愿。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向海就业后即在检察官的岗位上任职多年一直至今,她这些年来的为人处世,皆可谓是和她的名字十分匹配,表面宽广而又平静,实则深不见底。
她的包容与温暖,都潜藏在她深不可测的深海水浪之下;而她的危险与浩大,却冷冷地昭然明示于所有有目共睹之人面前。
徐清风抬脚直奔位于走廊另一端的向海办公室,走到后发现办公室门开着,向海正端坐在案前静静地阅读着一份材料。
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他。
“向姐,你找我?”徐清风挑了个向海垂眸翻页的空当,礼貌地轻叩了叩她办公室敞开的门扉。
“嗯,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和你说一下。”向海的目光仍旧聚焦在面前摊开的材料上不急不慢地浏览着,声音淡淡,冷静得一如往常,“你把门带上。”
徐清风走进向海办公室,照她的话合上了门。
为了保证案件重要信息不会外传,以往他们在谈论具体工作细节的时候也会把办公室的门带上——毕竟能够在这层楼里行走的不全是他们自己部门的同事,更不能保证会从他们门口经过的都是“自己人”。
所以一开始徐清风听到向海的指示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想太多,就直接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
直到向海从容不迫地看完了手头的材料、抬头目光冷静地和他开口说起正事,徐清风方才知道,向海今天一早上就让平常会早到的胡建康及时通知平常同样会早到的自己来她的办公室,竟是为了则济集团的事情。
更遑论说……不久之前和他明面上已经“闹掰了”的成希平还特地大晚上的打电话给他告知过差不多内容的话。
在短暂的诧异情绪消散过后,徐清风心头关于未来的不祥的预感愈渐加强。
虽说他也能够算是早有预料……
但是——
听完向海冷静的陈述要求之后,徐清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皱眉回应:“向姐,为什么说我‘能回避的尽量回避’?”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懂。”向海淡淡地扫了徐清风一眼,声音清冷,但却轻而易举地达到了气势逼人的效果。
“你和成希平的关系不用我多说,成希平接受了则济集团和蒲家的委托担任他们牵涉在内的这一系列案件的诉讼代理人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
“上头对则济集团和蒲家的案子极其看重,不仅点名要求由市局和我们市检牵头统一管辖,更是明着推动市局和市检组织成立了专门针对此一系列案件调查审理的专案项目组——这些,我刚才也都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是。”徐清风硬邦邦地回答道,语气虽不情愿,但仍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
“则济集团和蒲家的案子牵涉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查起来可以说是风险巨大。”向海冷冰冰地睨了他一眼,“暂且不说项目组是否愿意吸纳你作为其中的一员,也不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徐清风,你若是不想把自己的前程全搭进去,就理应和所有相关的人和事都离得远远的。”
古语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徐清风本就没有任何出身背景和后台靠山,这些年恨不得摆明了想要达到“水至清则无鱼”最终境界的行事作风在明里暗里可谓是得罪了不少人。他下来如果主动掺和进成希平和则济集团还有蒲家之间的任何一桩事情里,但凡有一方打算借此机会来对付他,他就将会面临众口铄金的巨大风险,直接断送他所热爱坚守至今的整个职业生涯。
向海话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而她作为他的直系领导,很有可能掌握着是否许可他加入项目组的表决权利,徐清风这么想着,不由得有些急了:“师姐……”
他和向海都曾经拜读于央京大学法律学院的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门下,因此算得上是师姐弟关系。从前也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这一重渊源,所以向海一直都对他颇为照顾,为他遮挡去了明里暗里的不少麻烦,从而让他能够专心致力于工作。
事到如今,师姐显然铁了心了不让他加入正在组建中的市检方的专案项目组,徐清风心里仍是信她,故而忍不住意欲开口为自己多争取几句。
——从前他们默契一致地选择秉持避嫌原则,如非是紧急必要抑或是可信的安全时刻,徐清风从不会开口称呼向海为“师姐”。
真相近在眼前,他和潘念又职责所在,但凡能由得他们自己步步追查,他们又怎会甘心就此错过?哪怕招惹来满身非议,比起最终查得当年真相的结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善水的死已经成为了成希平和李语之间跨不过去的心魔,就更加不能成为他和潘念之间的。那样的话,对于已经逝去多年的善水来说,无疑也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与其一天天被动地被未知的未来磋磨,不如自己拼力去争取一个了结的结果。
“行了。”向海冷呵了一声,神情不耐地打断了徐清风说了一半的话,显然不欲与他多说,“都一大把年纪毕业这么多年了,少跟我在这里攀这重关系。”
“反正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可以坚持你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上头来问我的意见,我的答案依旧是不同意你参与。”向海冰冷的话语中霎时间锋芒毕露,吐露出的语句无不锐利且冷漠,堪称字字诛心,“我信不过你,也不希望项目组信得过你。”
向海当下正与他说的明明是这些话语,但是不知为何,徐清风的耳畔恍惚间又回响起了她曾经用相似的神情和语调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不要试图揣度和考验人性。”
“不要过于坚信,也不要太过怀疑。”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候就犹如琉璃泡沫,观之晶莹美丽,却也实在脆弱,甚至很大概率上都难以长久。”
师姐说,她不相信他。
又好像在说,让他不要相信她。
徐清风沉默着站立在原地,定定地注视着向海,久久无话,唯独眼眶被憋得干涩发红,整个人就像是一座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眼眸中的墨色无声汹涌,像是随时会喷薄而出的象征着绝望与毁灭的岩浆。
向海却转眼就褪去了满眼锐利,神烦而又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累得有些抽动的眉头,低下头没有再看看徐清风一眼,只懒懒地抬起手朝他所在的方向摆了两下:“我下来还有事,你也去忙你的吧。”
——俨然一副不意欲与不识趣的蠢笨人多待片刻、只想赶紧把他从自己跟前打发走的鄙薄样子。
看得徐清风心头难安,只觉得半真半假,这般感觉……不知为何,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