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枫于自己腿间发现了一道鱼纹烙疤,细看之下几乎与重莲后背那个别无二致,睡时并无不妥,但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
“嘘……舅舅不怕,阿离听话的。”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不经意间窜出,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心脏,从脑袋里扎根,猛然蔓延,四肢百骸应声而起开始撕扯拉拽,仿佛身子里有另一个人将要分离出来。
痛到呼吸滞涩脑袋空白时,季秋枫真的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身形,墨发黑瞳,最大的不同便是那个人旁侧还多了个小孩子。
三岁左右的岳离商小的只有一团,小脸胖嘟嘟的,奶声奶气甚是可爱,季秋枫只用两根手指就能将他提起。
前不久叙永岳氏血流成河,一把火将所有血腥烧成灰烬,只余下了罪恶的尸骸。
“阿离乖,不怕的,是舅舅……”
季秋枫从火海里将岳离商救出,千躲万避,最终还是被抓进了沉鱼场。
罪恶源头来自皇城京畿,那位大名鼎鼎的祸国妖妃给皇帝吹了枕边风。皇帝实昏庸,经不得美人撩拨吹嘘,帝玺一落圣旨便下。
随着“天武”年号一起下来的,是一道圣令——神恩浩荡,今岁天神赐福,朕承天顺意,为我朝香火不绝……
长长一大串,传旨管事念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众人才知,狗皇帝特意增加了一项赋税——单身税。
三十六城民怨沸腾,倒是极其偏远的小地方捡了便宜,因为实在太远,难治难管侥幸逃脱。
沉鱼场乃皇族建造的狩猎之地,早存于世,近几十年才开始用以关押罪犯,而当今圣上大笔一挥改弦易调,将那些因各种缘由无法缴税却仍孤身的百姓关押于此,除非飞升成仙,否则只能煎熬至死。
叙永岳氏原为富商大贾,却不知为何成了俎下鱼肉。
彼时他还不叫季秋枫,秋字重叠,名唤季秋秋,许多人拿他的名字玩笑,包括岳离商双亲及岳祖父。
玩笑也分好坏,这里的人总是以一种讥诮神情喊他,嘲讽意味显而易见。他视而不见那些人却变本加厉,后来投身碧海生,见有穷天内枫木成林,更名季秋枫。
沉鱼场中,他总是被揍的鼻青脸肿,岳离商终日被藏在衣柜里不见天日,晚间是舅甥二人最惬意的时光。
季秋枫给岳离商讲故事,唱童谣,逗得小孩子满床打滚儿。
街边桥,兔儿跑,咕噜咕噜落水了。大宝瞧,小宝叫,哎呀我的兔兔可如何是好……
“嘘…阿离乖,不要闹……”季秋枫浑身钝痛脸颊微肿,就是轻轻触碰也会十分难受。
“嘘……舅舅不怕,阿离听话的……”
奶团子瘦的只剩下胖嘟嘟的小脸,季秋枫心疼的难以言表,只能抱着他,语气温柔。
“等舅舅带你走,一定带你走!”
近来杂活更多,季秋枫往往说两句话便乏得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是尤其沉重的。
小孩子一直很乖很听话,他躲在衣柜里很害怕,可是从不吵闹。
“呜哇哇哇舅舅……”
那日一条蛇蹿进衣柜,小孩子怕的哇哇大哭,是以,衣柜里的秘密被一位男子发觉了。
这人一贯与季秋枫不对眼,此前被揪住辫子心中不平,几次三番寻衅滋事,季秋枫不理他,便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叫人很是不爽。
今日,他尖利的獠牙总算咬穿了季秋枫的脖子:“……好极了,季、秋、秋…”叫人名字时故意拉长,令人作呕:“你的秘密可要有趣多了,要是不怕死,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刀疤脸上是得意的笑、猖狂的笑,他若一只冷血畜生,利爪在岳离商脖子上游蹿,眨眼就抓出血印:“…乖外甥,你可得好好活着呀……”
岳离商被蛇咬了一口,虽然没毒,但他还是难受了好久好久,季秋枫再也不敢把他藏在衣柜里,房间狭小·逼仄,于是只能放在榻上。
被子理了又理,生怕将小团子捂着了。
“不怕,不怕,有舅舅在……”
念着小团子,劳作时难免心不在焉,沉鱼印便是在这时烙上他腿间的。火星流窜的烙铁陷进肌肤,灼得滋滋作响。
冬临,季秋枫已然将整个沉鱼场摸遍了,他要在除夕前夜带岳离商逃出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人送来狗皇帝赏赐的珍馐美馔,沉鱼场会有一场烟火盛宴,那时纵火能够逃离此处。
本万无一失,但那个丧心病狂的刀疤脸将岳离商带出房间,一把丢进了水缸里。
“哈哈哈哈哈,跟我斗,你们还嫩了些!!”
“——畜生!!!”
季秋枫怒极。
他掏出了刀子,朝着那人当胸一刺,登时鲜血淋漓,汨汨血红洇过指尖。
捞起奄奄一息的岳离商,季秋枫急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阿…离……”
嗓音喑哑,好看的凤眸里布满血丝:“别睡,阿离…不能睡!”
千万不能睡,舅舅带你走!!
你听话,别睡……不要睡!!
沉鱼场外侧一方林木绵亘数里,四季阴沉,里头总会传出怪异的嘶嚎。有人说是野禽猛兽,也有人说是妖魔作怪,总之,无人敢跑进这片林子里。
此时里间已然积雪封霜,夜比其他地方更沉更冷,几乎不辨方位。
鹅毛大雪失重坠落,沾到身上很快便液化成水,季秋枫被下了骨软筋酥,前行尤为吃力。
他不觉得冷,反而觉得飘雪可以洗去他身上的血迹,脸上、衣服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污,顺带着岳离商的衣裳也沾染了一些。
“舅舅……”岳离商嗓音微弱,小脸冻得冰冷似霜。
“舅舅在的!”
怀里的岳离商连哭都是有气无力,季秋枫走不动了,跌坐在一棵古木下。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唇在岳离商脸颊上亲了又亲,将脸贴上去:“……阿离莫怕,舅舅说了带你走,一定不会食言!”
岳离商的衣裳湿透了,寒霜一冻冰冷刺骨,季秋枫将他剥出来,用自己胸膛取暖。
他紧紧抱着小外甥,所有能保暖的衣物全都捆在了身上,最后做的一件事是将怀思搁在脚边。
再也动弹不得,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唯一能做的是强撑着不要睡过去。
撑过去,只要天亮、只要天亮就可以!!
究竟有没有撑过去不得而知,季秋枫三更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周身冷汗岑岑,简单沐浴后再次躺下,依旧无眠。
只要阖眸眼前皆是小团子那张虚弱的脸,还有那一声声痛苦的呼唤。
舅舅……
季秋枫心头闷的厉害,辗转反侧像是打滚的泥鳅,他把头发被子弄的一团糟,甚至因为动作太大将被子踢到了床下。
捡起躺下,衣衫也松松垮垮的要垂落一般。
去看看他?
不去!
去看看吧……
不去!!
看一眼就回来……
两个念头交织挣扎绕成一股乱麻,纠结半晌,他将怀思召出抱在怀里。或是心理作用,也或是天可怜见,季秋枫总算得以浅眠。
“名字而已,你愿换便换罢……”岳祖父豪爽豁达,从不于小事上斤斤计较。
“咱们家何时沾亲带故了?分明是骨肉情深啊!”彼时岳离商母亲孕中三月,虽有逆子折腾,她精气神倒很好。
“让秋秋取名?我可不敢恭维!”岳离商父亲常执一把折扇,书生意气十足。
叙怀故人,永述哀思。
怀的是叙永过往,思的是叙永故人。
天蒙蒙亮季秋枫又醒来,微叹片刻,这次不再纠结,直接收整好去探望小外甥。
岳离商这一晚同样寝不安席,暮间清醒小半个时辰又睡过去,重莲熏了安神香,才不至于让他翻涌倒腾滚下床榻。
悄无声息走近,未至榻前便听闻岳离商虚弱的低语:“水……”
如同奄奄一息的小团子呼唤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