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见了王预诚,黄葭已经两日没来集市了,这天终于出门,刚过午,阴蒙蒙的细雨将下起来。
行人来往,打伞走过继贤桥,只见雨下在河里,水烟渺远,一只小舟冒出来,乌篷上细雨点点。
过了桥,雨越下越大,集市上的摊贩纷纷收拾起家当。
卖布料的小生意人扯下头上方巾,将几匹绸缎盖住,推着小推车跌跌撞撞地往家去。
原先窝在天桥下的手艺人,仗着头顶有片大荫蔽,便只往角落里靠,不料北风那个吹,雨不住地往摊上灌,连忙抱着一摞小玩意儿,四散而去。
黄葭走到林阿婆的酒肆时,长街上冷冷清清,已没有多少人了。
她收了伞,抖落伞上雨珠,转进后门。
后门连着小厨房,烟火气冒出,香味馥郁扑鼻,林阿婆穿着蓝布衫,正揉着刚发好的面团。
小厨房三方桌案,只点了两根蜡烛,里面却很亮堂。这就是林阿婆的巧思了,用她自个做的纸糊了窗,薄又有韧性,外面的光透进来,也算是几净窗明。
黄葭见她在忙,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天冷了,人也会躲懒了。”林阿婆忽然开口。
黄葭淡淡一笑。
阿婆看过来,见黄葭背上没有背鱼篓,有些吃惊。
以往黄葭做活计的时辰是雷打不动的,两日没来,阿婆还以为她生了病,琢磨着找个空当去看她。今日人来了,却没有带鱼篓,也换下了平日里打渔的灰布衫,显然不同于往日。
黄葭打个招呼,转进正门。
四四方方的堂屋点了几根蜡烛,店里稀稀拉拉的坐着三五客人。
住在余庆桥西面的赵阿叔,今日带着他的小侄儿一块儿来吃酒;廊桥以北的毛大娘又是照旧为乡里拜菩萨的大事出来买酒,许是在店里等得太久,她靠着墙正小憩。
看了一圈,都是乡里熟面孔。
黄葭眉头舒展,照旧问店小二要了笔墨。
不想秋来天凉,那墨竟冻如坚冰,她拿起一方砚台坐到火盆旁边,才慢慢研开,提笔写就——
秋来百花尽,常有茕茕之感。
昨有王家来邀,恐回淮安再生枝节,若久留崇安,予心惶惑,念渭北红霞扑地,遍野皆桃花也,欲与亲旧相伴,但求心安。
亟待寄母寿诞,相与拜谒。
“写的什么?”
林阿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背后。
“给寄母去信。”黄葭蘸了墨,写下落款。
黄葭的寄母一家原是建宁府人,与黄家交好多年,后来做生意北上,便定居在了关中,这些年虽相隔千里,也不曾断了书信往来。
黄葭已打定主意,离开崇安之后,就去关中投奔寄母。
林阿婆眉头微皱,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下外头不太平,你出去千万小心。”
黄葭声音平静,“这回我从南浦河走,走的内河,不怕有贼。”
熟料,林阿婆听着“南浦河”三字,心猛地一跳,“南浦河如今可去不得。”
黄葭搁下笔看向她,“那些匪寇竟这样猖獗,连内河都不太平了?”
林阿婆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伸出食指向上一指,“这回不是人祸,是天灾。”
黄葭刚要细问,只见阿婆转进后厨。
不过片刻,阿婆提着一坛米酒,坐到黄葭对面,把酒坛搁在了桌案边的小火炉上,她拎着火钳,拨动炉下的碳,白色碳灰轻轻扬起。
黄葭垂眸看着那炉中点点火星,心里忧虑重重。
这一带的天灾不是山洪,就是乱石塌陷,想起去年半山塌下的石头,截断了附近几个村往来的小路,一连大半个月都没修缮好。
她筹备了几日只等北上关中,今年倘若山洪泄下土石,只怕往来的几条内河都要堵住。
火光映照林阿婆的半边脸,她终于放下了火钳,身子靠在墙边,叹息一声,“这几日雨下得大,咱们这里还好,延平府那里就惨了。”
历年乡里发大水,都带去了数不清的人命。
刚说了一句,阿婆心有戚戚焉,倒了一盏热酒,方才接着道:“河堤不到二尺,听那些人说,附城那些人还没被淹的时候,对岸已经水灭屋顶,看过去,真是好大一片湖,所有闸坝都开了,这水却死活泄不下去。”
“谁说不是!”听林阿婆提起这事,赵阿叔也转过头,“今年这水真是霸道!”
他一条腿搭在板凳上,一拍桌子,“听说有个叫王狗儿的,扒着条板凳漂到了湖上,捡回一条命,可想一想,一家子转眼只剩他一个,谁不得哭晕过去。”
“这些活下来的人,有哭爹娘的,有哭儿女的,有哭丈夫媳妇的,就这么哭着,一路从延平府过咱们这儿,要往北边去。”
赵阿叔嗓门大,一旁小憩的毛大娘被惊醒。
听他正说的是发大水的事,毛大娘大叹,“流年不利!”
“为这事,大伙商量今年咱们乡里的庙要请个龙王回来拜,要不然这年还真过不去了,我今日就是来卖这祭龙王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