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来到码头,已是夜间,两岸上乐声幽怨。
她换了一身深蓝色劲装,举着灯笼走过去,遇上一班正在巡夜的兵,自嘉靖三十年起,浙江一带倭乱频仍,宵禁也愈发严苛。
黄葭拿出木牌,“漕运理刑司,奉命查案。”
那班头拿着木牌细细端详了片刻,漕运理刑司的人他虽不曾见过,但也有所耳闻,见那木牌上的印确实是部院的,也便放行,领着手下的人继续巡视去了。
黄葭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码头,脚底忽然暗下来,巨大的船身挡在眼前,遮蔽天光。
她抬头看着那船的形制,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夜间风大,灯笼里的光晃动了几下,照得那船身愈发显得光怪陆离。
她提着灯,上了船。
一上船,扑面而来是一股桐油的味道,可细细一嗅,又觉得有另外一股气味混在其中,无法分辨。
这艘船不大不小,只有三层甲板,黄葭走上最高处,又一步步走下来,她眉头紧锁,神色也凝重起来。
这艘船的建制是海船中最标准的一种,那些中舱的架构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按道理说,漕粮应该都被放置在第一层甲板以上,海运之中最怕受潮,眼下上面几层没有问题,那问题只能出在底仓。
底仓一向是用来放置一些杂物,如果是远洋船,那船上的杂工住所和捕捞上的鱼虾都会在这一层。
因在甲板下,底仓昏暗无比,黄葭从阶梯向下走,手中的灯笼只能照出五步以内的台阶。
只是一往下走,那股桐油的味道就越来越重。
难道是搬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
她下了梯子,拿着灯笼去照,只见底仓里空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几个麻袋被堆放在两边,脚下也没有桐油,褐色的船板干干净净。
她沿着船壁走,只见底仓的几个木桨的边上刻着船号。
船壁经年腐朽,只看得清前面几个字,但就是这几个字,让黄葭猛地愣在那里。
嘉靖四十三年造,这船的建造日期正是她在任泉州市舶司掌事之时。
那时漕运部院还没有得到贡舶权,所以海船都在市舶司的掌控之中,如果这艘船是嘉靖四十三年市舶司建造,那么极有可能是她亲自经手的船。
方才她绕着船身走过的一圈,看见那条诡异的吃水线浮动在水面之上。
她有些颤抖地坐了下来。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熟悉又陌生,潮水声撞击着船壁,坐在底仓里,仿佛已经没入大海深处。
不知不觉间,黄葭撑着船板的手凉透了。
手边猩红的灯笼里的光芒照出船壁上那一道道几乎不可觉察的缝隙,缝隙连成纹路,那诡异的纹路正是出自她之手。
黄葭的目光变得有些茫然,当时这批船明明已经销毁,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成为了往来浙江与淮安的官船。
陆东楼让她来,是不是早就知晓当年内情?
可提督江忠茂早已被调回宫里,涉事工匠中知晓内情者大多处死,尚苟活于人世的也只有她、王预诚,陆东楼又能从何得知?
黄葭越想越乱,越发觉得自己处境危险。
她站了起来,沿着船壁向西北角走去,四面看过后才发现这个逼仄的底仓,比她先前坐的漕船足足小了一倍。
这一倍小在底仓的高度,而非宽度,当年设计的时候,用意就是在底仓扩充出一个暗舱的前提下保证船只移动迅速。
顺应着木头本身的纹路,黄葭找到了脚下的那扇木门,将其搬开。
拂面而来,一股浓重的桐油味扼住了咽喉。
她从入口的梯子下去,接着就是一股腐烂的臭气,熏得她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黄葭估计那打翻的桐油就在这里,便没有走下去,只站在梯子上,将灯笼向下照去。
红灯笼带出一片猩红可怖的光芒,倒下的桐油桶就在梯子下面,桶边一片漆黑,她抬了抬灯笼,照旧什么都看不清。
黄葭微微蹙眉,走下几阶梯子,抬脚踹开木桶。
那木桶咕噜咕噜地滚到一边。
里面掉出一个流血的头颅!
她登时愣在原地。
大船微微晃动,耳畔潮声起起落落,听着潺潺的水声,黄葭平复了心绪。
看来是有人在舱里行凶,然后故意踢倒了装桐油的桶子,用桐油的气味掩盖尸体的腐烂味道和血腥气。
黄葭下了梯子,打着灯笼在暗舱四面走,在东南角照出一具尸体。
身长三尺,看来是个小孩。
她又四面找了找,发现只有这一具尸首,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只是长时间的紧张过后,那股腐烂的臭气又钻入鼻腔,黄葭匆忙走上梯子,盖住木门,捂着胸口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有些难受地走出底仓,神情恍惚地坐在甲板上。
抬起头,天际漆黑一片。
夜幕时分,全城宵禁,海上安静得只有风声与潮声。
黄葭坐了片刻,这船上有命案,可她不会验尸,死去的人到底与漕粮盗案有无关联,她究竟该如何回去上报。
来这一趟,似乎全无收获。
她这样想着,刚要站起,船板忽然一震,后舱响起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