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曲桐“哦”了一声,对此并不觉得奇怪,甚至也不觉得陈郁芸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毕竟她父亲在工地去世时,村主任、施工单位派人来慰问之前,陈郁芸还在交代她,务必哭得像是连妈也一起死了的样子,如果他们不肯多赔偿,就给她使眼色让叶曲桐量力一头撞在她爸的棺材板上。
这样的人能出什么事?
陈郁芸推开门进到客厅时,整个人像是回到了九零年代,长发烫成了大卷波浪,八字刘海挂在耳边,棕红色眼线拖至眼尾,用的甚至是粗线条,有种不用流汗都会随时晕开的劣质感,但更令人惊愕的是,她身后跟着一个个子很高、穿着黑色衬衣的少年。
他逆光而立,皮肤有种可以透光的薄暮感,睫毛清晰而薄长,轮廓并不锋利,眉骨到脸颊却有一道清隽的光影分割线,他藏在柔和的光绪里,眸光却显得尤为深邃。
如果说她此刻面无表情是一种平淡,那少年的神情里则是冷淡。
叶曲桐不怎么关注学校里面招人喜欢的帅哥,她也没什么异性朋友,大多数时间都是跟自己的前后桌待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少年的帅气并不一定需要看清楚他的眉目,而是一种抽象的观感,或者说是,需要拼凑的美感。
打断叶曲桐走神的是陈郁芸突然的拥抱,还有她贴在叶曲桐耳边突如其来的感慨:“还愣着干什么!我的宝贝女儿!过来呀!妈妈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
叶曲桐不适应这样的拥抱,也鲜少在生活里发生这样的行为。
她下意识地用力提了下锁骨,身体后倾,稍微退开一些距离,目光仍然忍不住落在陈郁芸身后,见他好像也在看自己,赶紧转头,快速说着:“有点勒。”
“妈妈爱你。因为妈妈太爱你了,恨不得把你揉进心里。”
其他人对此反应平常,只有叶曲桐不太适应,她不是没见过陈郁芸这样,只是见过也不适应,这与她习惯的、喜欢的世界不一样,但是她也很清楚,这对陈郁芸来说很正常,因为陈郁芸这个人,不在意外在,皮囊或是表演,她只在意谁能为己所用。
陈郁芸拉着叶曲桐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先跟聂律师打了个招呼,她喊他“惊羽”,让叶曲桐听清楚了他的名字,接着冲少年招呼:“修榆,你也坐过来呀!”
叶曲桐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下,被陈郁芸拉住手指,“你躲什么,这可不是妈妈的小男朋友,不过他跟你一样,是妈妈的小宝贝,是妈妈最骄傲的孩子,也是你的亲人。”
这下,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神情明显有些变化。
什么意思?
这人跟她一样?
跟她一样与陈郁芸的亡夫没有一丝关联,此刻却可以合情合法得到他的馈赠。
叶曲桐微微抬眼,见那个男生还是那副没有波澜的神情。
“惊羽,你也坐!”陈郁芸本想伸手去端茶,发觉不是自己常用的杯子,也不是她喜欢的茶,情绪转瞬变化,对着阿姨扬声吩咐,“你怎么给小姐就拿杯水?她是我的亲生女儿,长得不像我吗?”
“太太,实在是对不起,是我没问清楚小姐喜欢喝什么。”
陈郁芸阴沉的脸色倏然转晴,她捏了捏叶曲桐的脸,看也没看阿姨一眼,对着身边的男生笑说:“修榆,你看她长得像我吧?比我还漂亮,我真是太骄傲了,她一点儿都没遗传到她爸的眉眼,你看看,哪怕是穿着简单的校服,都漂亮的不行,我真怕有坏男人打她的主意。”
男生平淡地说:“嗯。”
声音也干净的不像话。
陈郁芸伸手也想捏一下他的脸,却被他直接躲开,微垂着目光,什么都没说。
陈郁芸只顾自说了句:“我们修榆,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了。”
叶曲桐也想躲开,却还是被陈郁芸紧紧握住手,她没有勇气在这么多人面前拒绝,也反应不过来,耳边响起陈郁芸恍然大悟的语气:“忘记介绍了,惊羽,这孩子就是修榆,孟修榆,我跟你提过的,老谢战友的亲儿子,住绛水县那边。”
老谢就是叶曲桐的继父。
聂惊羽对此好像不感兴趣,只是保持礼貌,回答说:“谢先生生前有跟我介绍过。”
“哦?”陈郁芸嗤笑一声,“那有说……到底是战友的儿子,还是他的野/种没?”
叶曲桐到底是见得世面少,难以自如的应付这些场合,她脸颊涌上尴尬的颜色,她从小就喜欢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但也微微张口,轻轻的急喊了一声,“……妈。”
“宝贝女儿,乖了,妈妈逗你们玩儿呢,老谢哪生得出修榆这样的天之骄子。”
叶曲桐迅速偷瞥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孟修榆,他淡如雪上枯枝,不动声色的剥落迷路的灰雀,像是在蛰伏等待春日。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与世界无关。
这让叶曲桐第一次感受到心上落鹅毛,慢慢下沉,用尽力气也捉不住这一丝柔软。
不等她细想,聂惊羽已经出门迎着几位景润地产的董事来到客厅,进书房,有序地进行着谢董生前的遗嘱宣布,及当前公司几个在施工、在研发项目的进度及投融资情况。
叶曲桐听不懂这些,她也不在意这些“天降好运”,甚至在听了几个小时以后,依然产生没有与自己有关的真实感。
中途,叶曲桐见孟修榆以上洗手间为由先离开书房。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
明明室内恒温,空气流转,她却感觉只能呼吸到沉闷的空气,无法松开无意识咬紧,已经想微微发酸的牙龈。她步伐很轻,眼前已经没有了孟修榆的身影。
她不想也不敢乱看,但还是忍不住走到楼梯侧边,目光穿过客厅、台阶,直接落到她进门前的小花园,燥热的风从四面吹进来,在落地玻璃前打个迂回,肌肤上多了一层凉爽的水汽。
才四月天,花园不该这么热烈。
尤其是在孟修榆冷若寒霜的背影前。
天光灰暗,他垂着头,像含苞霜打的芍药,没有月光停留在他的躯体之上,只有室内精致的吊灯衍射着几千颗玻璃水钻的冷光,落在他的锁骨,宽大的校服之下有着起伏的肩膀幅度。
孟修榆走出去两步,又顿了顿,目光投到她身后那棵因寓意多子多福而被陈郁芸保留下来的石榴树上,它就这样亮洁苍绿的伫立,没有任何装饰。
他个子很高,抬手便能握住叶片之间仅有的一刻果实。
青绿色的,长着毛刺,根本不像甘甜多籽的内里。
他微微仰起头,见月挪移,落在朝向他的那一面,侧脸有浅灰色的阴影铺垫,让人看清他的眼睫浓密而分明,他明明松弛随性地合上了眼,气质却如春雨的轻软里藏着落地针,他攥紧着掌心,手背青筋尽凸起,他停顿一秒,还能再蓄力,仿佛破碎都不足够,还将手中之物碾碎。
这种粗粝的痛感似乎能传导到叶曲桐指尖。
令她也跟着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心脏像有微凉的潮水漫过,一闪而退,再暗涌。
她不让自己也沉浸在这种心脏紧致的感觉里,却不得不承认,这让她也产生了快感。
也许是看得入神,以至于忘记孟修榆转过头时,撞个正着。
孟修榆的目光正落在她眉心,兴许是为了礼貌。
反倒让叶曲桐变得有些局促,她先闪烁着目光开口先问道:“你也出来透口气?”
“嗯。”他淡淡回答,将手顺势垂下。
“哦,我也是,听不懂他们说的。”叶曲桐随手往身后一指,“他们,书房那些人。”
他没有接话,叶曲桐不确认他是不是轻轻“嗯”了一声。
叶曲桐尽量让自己平静,转过身,顺着楼梯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她其实想说点什么,比如,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陈郁芸再婚的时候,再比如,她其实也不清楚他们怎么会都在这里,她也不喜欢陈郁芸不分场合、阴阳怪气的玩笑话。
她急于证明她跟陈郁芸不一样,脑海里孟修榆在月光下判若两人的模样却挥之不去,几十分钟前,他好像接纳了这个世界上一切奇怪诡异随时骤变的事情。
却又暗涌蛰伏好似随时能够喷薄而出。
叶曲桐微微摇头,不让自己再陷入这样旖旎混沌的感受之中。
她只想回到外婆身边,写完今晚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