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时,有人推开了道观正殿的门,躺在地上的柳三只能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对方绣着金线的衣摆。
视线寸寸移上去,落到对方腰间悬着的玉佩时,瞳孔骤然增大。他识得这花纹,他不会忘的,裴度临终时那落寞又释然的样子,皆因这花纹。
柳三的视线最后落到来人脸上,震惊更甚,他拼尽了力气撑起身子,“竟然,是你。”
他一整日水米未进,说这四个字时如沉疴重患,喉咙里带起一股腥甜,呕出一口血来,他也浑然不顾,狠狠瞪着来人,“你与裴度说过什么,你到底与他说过什么!”
来人声音温和,不辨喜怒,“不是旁人对他说过什么,而是他自己聪慧过人猜出了什么,这你要问你的父兄做过什么,或是准备做什么。”
来人蹲下身去与他对视,“你这一命,死不足惜,我来替人传个话,他要我告诉你,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用你的时候到了,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柳三颓然瘫倒下去,目光落在道观那年久失修的屋顶上,锦绣白骨好似都在其上一一浮现,“这世事当真可笑得紧,谁与谁孰真孰假还真难分辨,我自是会完成那位的嘱托,你尽可回去复命,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柳三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并未挪动半分,他这一身血肉算是彻底熬干了,对不住父兄,对不住故旧,对不住同窗,也对不住自己,心底还有一点温热也是为了曾经受过的那点鼓舞。
也是这一丝温热叫他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你是故意叫裴度瞧见你这玉佩的吗?”
所以那傻子才无牵无挂地舍身成仁,将自己烧成了涅槃的那把火。
“这是代表我身份的信物,何来故意一说。”这人站起身来,“我不知你是如何与那位搭上线的,但国子监,是天下学子汇集之地,不该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你柳家的运,到头了。”天下有识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哈哈哈。”柳三大笑起来,笑到咳嗽,又呛出一口血来,这烂长安,这烂天地,他也确实待得够久了。
“你说,长公主得知真相那一日,会比我脸上的神色精彩吗?清醒趋使与无知无觉地被算计盘剥,自以为是执刀人,她又是谁手里的刀呢?”
柳三扎人肺腑的话张口就来,“真可惜啊,我见不到那一日来,大渝这位长公主,疯起来才是毫无顾忌呢,希望到时阁下不会成为她刀下亡魂,替我多看看她那张脸上的精彩神色。”
这人脚步停了一瞬,却并没说什么,推门匆匆走了。
柳三偏头吐出一口血水来,真没劲,他以为那人会气急败坏冲过来呢,想杀他却只能忍住,那憋屈又忿恨的神色多有趣。
他满怀恶意地想,横竖他都要死了,那大家都别好过吧。
他生在柳家,天生怀罪,可裴度做错了什么?刚直不阿,明察秋毫,难道不该是他的立身之本吗?
长公主也是一夜无眠,对月枯坐到天际泛青,许是见到了裴度旧友,眼前总是浮现一身斑驳血迹囚服的裴度,最后一面时,他明明是站都站不稳,却颤颤巍巍地向她行叩拜大礼。
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伏愿公主,千秋万岁。”
这八个字,他说得无比郑重。
这是寻常夫妻和离时才说的话,她当时只觉气都不打一起出,还未如何便想着分道扬镳,她在裴度眼中就这般不能共患难吗?
除却谋逆大罪,她想留他一条性命还不简单吗?更何况他那案子还没结呢,一切都能好好商量。
婚约都还未落下去便想着和离,彼时她满脑子都是裴度,你可真是好样的。
裴度亲缘浅,与他相关之人不过二三,结果这人将自己查到的东西分作两份给了两位烂泥扶不上墙的好友。
只留了她这八个字。
再看这一轮皓月,心里有气也骂不出口了,人都走了,再计较这个,也并不能让人活过来。
长公主的袖箭朝着月亮射出去,精巧的袖箭飞过树梢,垂直落下,“如今寒门学子入仕何其艰难,天下皆言因你之故,你若听不得这些,便从坟墓里跳出来反驳去,省得劳动着我给你左右奔走,昭雪洗冤。”
说来讽刺,她手头一件裴度的遗物都没有,仅有的两件,都是才从他的两个废物朋友手里抢来的。
“罢了。”长公主叹口气,“当初的烧鹅和鸡蛋险些砸你头上,就当是欠你的吧。”
这世上能让她看进眼里的人不算多,只是她如今都失去了,孤身活着罢了。
与裴度相较,也不知道究竟谁更圆满些。
在长公主将窗放下时,楚家府兵果然又来拿人了,这回顺顺当当地提走了形容枯槁的柳临轩。
听着动静渐息,估摸人应当已经走了,长公主将窗彻底封上,思忖着楚家府兵实在太多,等这事了了,再借着楚家大娘的由头去搜刮一番,省得这侍郎觉得重挫了柳家自己便有了什么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