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不芜退身避开,只听“砰”一声,陌生男子歪倒在地。
细叶沙沙作响,夜风借机偷卷进来。
丛不芜的一只手还搭门边,斜睨着脚边的人,明眸沉沉。
鼠婴迈着四条腿跑过来,一手伸到男子鼻下试探,扭过脸看着云竹西,“娘亲,是活的!”
来者不善的隐患从来不在云竹西思虑之中,她不会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之不理。
竹林里半根狐狸毛也没有,丛不芜面无表情合上门,眼睫一垂,又倏忽抬起。
地上的人宽肩窄腰,身高腿长,衣着饰物无一不是绛紫配色,虽是黑纱罩面,人事不省,单从眉眼,也能辨出是个上等模样。
她不认识。
丛不芜长腿一迈,一脸事不关己踅回桌前。
明有河神情紧绷,以为有灵山爪牙追来,这会儿看清情形,来的分明是个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人修,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安安稳稳放回了肚子里。
草庐内唯一一张空床给明有河睡|了,云竹西面露难色,她的床可睡不下这么高的人。
丛不芜抬指将桌椅一推,拎起男子的衣领将人丢到桌上,踢去一张木凳垫他的脚,道:“让他凑合凑合吧。”
云竹西对她的一言一语很是听从,只是这样一来,桌椅与两张床板都被占了,丛不芜自然没了歇息的地方,思及此处,她不由感到一阵歉疚,透出几分局促不安。
云竹西小心觑了一眼丛不芜,她只是远远站在一边,神色莫名。
鼠婴认真端详着男子的脸,对他脸上的那层黑纱很是好奇。
藏而不露的东西最为勾人,他越是遮掩,鼠婴越想看看黑纱下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可云竹西在旁边,鼠婴有贼心没贼胆。
他与男子素不相识,不知其是何身份,不好冒然失礼。
云竹西冰凉的手指搭在男子手腕上号了脉,自脉象来看,他只是力竭筋疲。
鼠婴却看到云竹西的眉头拧得更紧,“娘亲?”
云竹西凝气聚神,换了一只手。
这回,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丛不芜站在明有河床头,眼也不抬,一派安然如山。
云竹西将鼠婴抱在怀里,惋惜道:
“他好像是个哑巴。”
丛不芜对她冷不下脸,只是语气平淡索然:“那他还真是可怜。”
鼠婴的勃勃兴致瞬间冷下一半,一个哑巴要怎么给他讲笑话呢?
还是明有河好。
明有河不置一词,似乎若有所思。
这片竹林一般人可进不来,能进来的,绝非一般人。
只是这个人,明有河的确没印象。
他观察许久,也只能看出他是个人修。
草庐内的燃灯矮了一半,烛光跳跃着要冲出小窗。
四周静悄悄的,云竹西将鼠婴哄睡,从枕头下翻出针线布料。
察觉到明有河与丛不芜探来的视线,云竹西抬头笑了笑,才开始穿针引线。
“我想为阿淇缝一件衣裳,他总是不穿衣服,成何体统?”
明有河侧过身来躺着,胳膊垫在脑袋下,目光正对着她:“他从前也喜欢光屁|股往外溜达吗?”
云竹西听出他言外之意,道:“不瞒二位仙长,阿淇从前不跟着我,他是除夕才来竹林的。”
丛不芜:“原来他不是你的……”
“不是。”云竹西拍了拍熟睡的鼠婴,眼中慈情似水,“但是他一直陪着我,是个好孩子。”
她翻翻手里的线,叹口气,又说:“可惜我手艺不好,缝了这么久也不成个样子。”
丛不芜没接话,瞥向云竹西身上穿的青衣。
青衣料子如何她不清楚,但做工却能用眼睛看出来,绣纹细致入微,即便不是最上乘,也定是数一数二的。
那位安府主能建草庐赠信物送新衣,偏偏忽略了与云竹西形影不离的鼠婴。
云竹西正全神贯注地将一根银针穿来穿去,忽然将手一撤,捏紧了手指。
指尖一片死灰光洁,她是一只野鬼,自然不见血。
云竹西觉得羞惭,自嘲道:“我实在太笨了,生前大抵也是不聪明的……”
鼠婴不知何时醒了。
或许虽非亲生,也能母子连心。
他偏巧听见这句话,惺忪着睡眼抱住云竹西的胳膊,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说:“我很早就想要一个娘亲,可是湖边太冷,地下太暗,我哭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娘亲,你是第一个愿意要我的……”
云竹西丢下针线,把他塞回被子里。
“娘亲知道了,快睡吧。”
明有河移开眼,他总觉得,云竹西其实是很怀念从前的。
即使她已经一无所知。
为一只鬼寻回前尘,要耗费不少周章,云竹西只要开口,丛不芜断然不会拒绝。
可这一耽搁,他们少说也要在此滞留十日半月。
云竹西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她没说。
她不是“扫去他人檐上雪,他人就要清我门前霜”的人。
挟恩图报,她引以为耻。
纵使这是她应得的。
燃灯又暗下一些,余光里有人在动。
明有河敛住心神,看向那个将醒未醒的人。
他还在斟酌措辞,丛不芜已经先一步开口,“阁下从何而来?”
她分明只是在简单问询,话语也轻轻的,明有河却瞧出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鼠婴本来就睡醒了,闻言立刻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盘腿坐在在云竹西身边静静等待着。
那人恍惚了好一阵,眼睛睁开又合上,手臂横在眼前,遮住尚不适应的亮光。
他并不回答,鼻息混乱不稳。
烛火摇曳着将熄时,他才坐起来,眼睛盯着地面,两只手比划出一座小山,又抬指指了指南方。
他来自山之南。
比划完了,他才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
从丛不芜起。
云竹西掀开灯盏,换了一支新蜡。
除了双手,男子只露出来了两只眼睛,那双眼倦怠哀伤,将眉间都染上了郁色。
这样的人,不是历经了大波折,就是在装模作样,鼠婴瞧一眼,火速缩回被子里。
云竹西着实想不到他会生了这样一双眼,“阁下是何姓名,不知可否告知?”
修士出门在外,自报家门的往往是大族子弟,其余散修身份生平大多信口胡诌,云竹西这样问一句,只是便以称谓,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男子默然不动。
云竹西便找出纸笔,递过去。
在小事小非上,她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男子侧眸扫她一瞬,写道:“斐禁。”
二字笔走龙蛇,可见傲然风骨。
墨痕洇透薄薄的一层草纸,明有河看着纸的背面,打消了最后一丝一疑虑。
这样的笔锋和斐禁的姓氏一样罕见,他没见过。
云竹西搁下纸笔,为斐禁倒了一杯水,就坐回床边继续缝小衣去了。
她只是救了一个人,做了该做的事,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斐禁没有给她的心湖带来多少涟漪。
风声在草庐前呼啸而过,漆黑的夜幕兜起一场雨。
斐禁单手执杯,无比坦然地扯下罩面黑纱,露出一张面无血色却实在俊挺的脸。
丛不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转回来。
明有河对斐禁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心放宽了,便觉得头昏脑涨,乜乜些些,索性将被子向上一拉,翻回身去。
“该睡觉了。”
他的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转瞬想到什么,又微微睁开眼,对丛不芜道:“你也睡吧。”
丛不芜略微停顿,却说:“ 我出去走走。”
她每次说“出去走走”,准是有要事要办。
明有河便不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云竹西不懂他们的心照不宣,劝道:“仙长,外头夜风大作,约是要下雨了,不然明早……”
鼠婴托着脸,轻轻地眨眼睛。
丛不芜道:“无妨。”
说着便掩上门,背负夜风径自西投。
风声一止一行,丛不芜回来时披了满身寒意。
她在门前拂落肩头的竹叶,放轻手脚进来,草庐内却无人入眠。
明有河嘴上说着要睡,此时还睁着眼睛。
斐禁靠在门边侧立着,与丛不芜相隔不过半步,视线落在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檐外滴滴答答,终于落起春夜雨。
喜雨一场,众人心思各异。
“太好了!”
鼠婴听到雨打竹叶的噼啪声,咕噜一下翻下床。
他凑到丛不芜跟前,激动道:“太好了!下雨了,红狐狸就不会来了!”
丛不芜奇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鼠婴喋喋不休,连着说了三五句“下雨了”,才回答道:“红狐狸很爱干净,下雨要走泥路,他的脚会弄脏的。”
明有河听了,忍不住笑道:“腿肚子擦面粉——瞎讲究。”
这里鬼不鬼,妖不妖,做鬼的悬壶济世,做妖的作乱也秤平斗满,自有一套古怪成规。
鼠婴听不懂,兴高采烈地在草庐内来回打转,哪里都转了,唯独不往斐禁跟前去。
“我最喜欢下雨天和化雪天。”
斐禁把揭下面纱系在了手腕上,黑白相互映衬,显得肤色更加贫白。
云竹西觉得他的脾气顶好,在旁呆站着不像话,便笑吟吟地问道:“斐道友途径此地,是要去问鹊城吗?”
斐禁放空的两眼这才聚集了一点微光,默默摇头。
摇完就将视线转开了。
十分冷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有河丢了一粒花生到鼠婴怀里,两个人来回抛着,随口似的问:“怎么?”
斐禁仿佛懒得理睬他,斜一眼,一声不作。
明有河倒觉得是手势太难,他打不出来。
丛不芜远远勾了勾手,替云竹西挑了灯芯。
“依我看,斐道友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逃难至此吧?”
斐禁微微皱起眉,以表疑惑。
丛不芜这才回首,盯着斐禁愈发苍白的脸,道:“斐禁,你身上的灵山气息……很重啊。”
鼠婴恰好将花生丢来,明有河一时分神,差点接不住,注视着二人,敛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