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里的角落,侧边墙上有扇窗户,窗棂有些老旧了,桠开一道缝隙,听着雪扑簌而落的声响,渐渐地停歇了。
山道上积雪素白,沉寂无声,仿佛不曾有人留下过足迹。许久过后,远远地见到一道人影从山上下来。踩着还未消融的积雪,甫一迈进酒庐,就听人问道:
“系舟山上的那位老神仙,可还有其他弟子?”
“可不是嘛,既然有大弟子和三弟子,那二弟子呢,为何从未听闻?”
那人面色倏地沉了下去,眼中情绪几度翻涌。须臾过后,将那抹阴郁压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店家,打尖。”
声音说大不大,偏生最僻远的角落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靠着炉边打着瞌睡的伙计陡然惊醒,酒客纷纷朝门口望了过去:这人来客往,谁不是贪杯酒歇个脚的?如此大声造作却是为何?
但见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略有几分清秀儒雅,相貌并无十分过人之处,若要挑剔些毛病,眼睛略小了些,嘴巴稍微有些突。
然而,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道袍,袖边绣有独特的花纹。
座中有一两位见多识广的,倏然间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阳泉宗的弟子服饰。
窗棂下的秀丽青年皱起眉头,不满地斜了一眼;年轻些的那后生,犹自沉浸在说书人讲的系舟山传奇中,阳泉宗不阳泉宗的,他可提不起半点兴趣,跃跃欲试道:
“今年有朝闻台大比,我们能不能……”留下瞧瞧热闹?
“不能。”姿容秀丽的同伴回首斜觑了他一眼,“别打着多在此地赖些时日的主意,你是想三五年都回不了家吗?”
被怼了的后生有些不甘心,伸手摸了摸胸襟里面绣的暗袋,就听同伴冷哼了一声:“你想都别想,那是送给阳泉宗掌教的见面礼。若是东西没了,就把你送给阳泉宗卖十年苦力。”
后生顿时蔫了,耷拉下脑袋,不敢做声。
说话间,迈进酒庐的那人故作潇洒地行了个俗家礼,含笑环视四下,问:“小可踏雪而来,想要讨杯酒喝,不知可否搭个座?”
后生轻哼了一声,点评了四个字:“虚伪造作。”
同坐的秀丽青年惯常与他斗嘴,本能地抢白道:“你怕是见不得别人文绉绉的,学不来这中原人说话的风度。”
平日里斗嘴十次九输,后生并不敢大声讲话,撇了撇嘴,含含混混地嘟囔了一句:“不过是拿腔作势。”
先前向说书人提问的早已不耐烦,高声问道:
“先生还未说,这系舟山的老神仙,究竟收了几个弟子?”
却是难倒了说书人,沉吟半晌,面露难色。
穿着阳泉宗弟子服饰的那位已然入座,闻言笑了笑,指节敲打着桌面,温和道:“圣人收了三名亲传弟子,三名记室弟子。”
记室弟子本也难得,然有亲传弟子在前,光彩就黯淡了许多。
座中有位散修恍然忆起一桩旧谈,不由动问道:“十几年前听闻圣人收了个关门弟子,屈指算来也应有十七了,可会参加此次朝闻台大比?”
那人手指摩挲着桌面,停顿了一歇,慢悠悠道:“那位小师弟嘛,被娇养在山上十数年,寻常难得见上一面。”
此言一出,颇有几人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修仙一道,惟刻苦忍耐,百折不回,从未听说有怕苦怕累能证大道的。寻常人家都知盼着子孙成才不可太过娇养,何况是仙门?
转念又一想,当真是资质平庸,如何能得圣人亲眼?
那人察言观色,当下长叹一声道:
“能被圣人收做关门弟子是何等的造化,奈何那名小师弟生来多灾多病,阳泉宗这十几年来灵药源源不绝地送往系舟山,至于修为几何却是无人知晓了……”
意犹未尽,听得众人暗暗点头,皆想:若是能有几分修为,怎会如凡夫俗子一般常年受病魔侵袭?
不知不觉间,对此人的言辞信了几分。天下仙门良莠不齐乃是常理,圣人门下如何就出不了一个天资平庸的弟子?
话虽如此,难免有几分扫兴,酒喝到此时,也觉意兴阑珊。瞧着风雪歇了,日头懒懒地挂在西山头,三三两两地起身赶路去了。
那位阳泉宗弟子慢悠悠地踱出草庐,身后很快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娇柔的呼唤:“这位……师兄,可否停步少叙?”
转过身,是位红裙少女,背着拂尘,腰悬长剑,朝他欠身一礼。
他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言道:“阳泉宗大执事门下,姓杨名醪,未敢动问师妹仙名?”
少女略作踌躇,答道:“我从西头来,姓韩……不过是一名入门弟子罢了。”
太行山南北纵贯,王屋山则是东西走向,既在太行南麓,又在太行之西。王屋山洞自古以来乃十大洞天之首,怎奈三百年间声望难及阳泉宗项背。
王屋山的子弟提起阳泉宗,多有不服气的,私下呼之“东边那宗门”,久而久之传开了,两大宗门为了面上好看,也是相安无事,倒成了两派弟子约定俗成的称谓。
这姑娘自称西山弟子,观她通身气派,却非普通弟子,必是得大宗门上下供养的。
杨醪如今拜在主管内务的大执事门下,外务虽涉猎不多,但王屋山与太行比邻,平日里时常听闻。
王屋山这一代的掌教,姓韩,早年与人有过一个女儿,如今养在昔年玉真公主的灵都万寿宫中。
合该是他的造化,风雪中迷了方向,竟在此偶遇大宗门的千金。杨醪内心荡漾,却不露声色,含笑道:“原来是韩师妹。”
这少女正是掌教之女韩钰,她年方二九,涉世未深,不知此人已猜到她的身份,只道是这位师兄虚怀若谷、平易近人,连一个不起眼的入门弟子也以礼相待,心中顿生好感,忽听得他说道:
“我当年在系舟山上,也不过是一名记室弟子。”
少女讶然过后,肃然起敬。
系舟山与阳泉宗常被世人认做一家。系舟山偏居一隅,看似阳泉宗的分支,实则地位更为尊崇。
在这位红衣少女心目中,显然也是如此。她垂着头,声如蚊呐地问道:
“那你可与……殷师兄相熟?”
殷,是系舟山上那位三弟子的俗家姓氏。
“姑娘识得殷师弟?”
“不认得,我……很想亲自瞧上一眼。”
七年前横空出世,少年剑神名扬四海。天下修仙子弟,多以佩剑为荣,只为仰慕那人仗剑的英姿。
杨醪目光落在她的佩剑上,心中顿觉酸涩,像是被少女拿剑一下一下地戳着心肝……
如此这般的仰慕,从来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虽说暗自咬牙,仍要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度,更是存了显摆的心思,含笑道:
“这有何难?”
韩珏睁大了双眸望去,但见他的掌中托着一只核舟,迎风见长,须臾间化作一叶扁舟,足可容纳下二人。
“此处乃太行门户,仙俗交界之地,山谷外下了禁制,不能御剑飞行。此法器乃上古传承,不受禁制约束,可自由来去。”
如今阳泉宗家大业大,除了嫡系弟子外,还管辖着六郡地界内大大小小的宗门,平日里往来传讯路程极远。杨醪于内务上极为精通,大执事素来将他视为心腹,却见他修为浅薄,入门多年连御剑都未能操纵自如,遂将宗门至宝交与他保管,亦可做平日代步之用。
系舟山相传乃大禹治水系舟之处,由此得名。核舟御风而行,一路过了东峪峡谷与天翅垴两道禁制,栖上了系舟山的最高峰柳林尖。
隆冬时节,山中苦寒,柳林尖地势既高,怎料竟不遵循四季变化。入目的景致如同人间三月,草长莺飞,绿柳依依,温柔而缱绻。
微风吹面不寒,鼻端萦绕着花香。
一片绿草如茵,坐着小小少年,双手抱膝,好奇地张望了过来,与来人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