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秋雨微凉,远山如黛。
钟雅的埋骨之处在城郊山峦处,雨后山路湿滑,两人骑马出城,没有带随从,只携两壶薄酒便上山去了。
山雾轻薄,雨水湿重,两人披上蓑衣斗笠,将马匹寄宿在山下农户家中,只步行前往。
两人一路闲聊话玄学诗书,说起了当年往事。
“不娶也好,娶妻之后难免日夜相对,届时身份难免暴露。
只是你打算隐瞒到何时?”
“不知道。”
桓权苦笑着,仰天看雨雾遮盖的山腰,继续说道:
“既已入局,一切便由不得我了。如今纵使我想归隐,只恐大将军也不会如我所愿吧。”
桓梁两家是世交,若无当年苏钧之乱,桓氏绝不会沦落至今日需要在皇氏和大将军之中投机寻营的地步,桓权也不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你有想过,若有一日你身份暴露,届时该当如何?”
“唯死而已。辅嗣,你还记得我给你讲个女驸马的故事吗?”
“记得。”
“其实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我只给你讲个归隐的结局,现在我告诉你另一个结局,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儿郎最终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辅嗣,若真有那样一日,必然是我已陷入死地之时,归隐,于我而言不过奢望罢了。”
“归隐,于你而言便这般难吗?”
桓权苦笑着摇摇头,也只有在这山雨朦胧时,也只有在谢弼面前,她才能如此袒露心声。
“归隐?”桓权讥笑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对谢弼道:
“谢辅嗣,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当年你我凌云志,如今可还剩得几分?
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青史留名。谢辅嗣,你扪心自问,难道你不想吗?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次,哪怕粉身碎骨,也甘心。
为人一世,若生不能食五鼎,死即为五鼎烹耳。”
“可主父偃下场并不好。”
“乱世之中,难道嵇康的下场就好了吗?”
谢弼目光灼灼,瞧着桓权笑而不语。
苏钧之乱后不久,谢弼就辞官了,一场动乱,让他彻底熄了做官的心思。
他的亲人、挚友皆丧身于朝堂之争中,势力争夺,权力倾轧,战争离乱,他目睹了太多的杀戮,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其中的祭品,从而连累了整个家族。
寄情山水,归隐山林,是他唯一能做的。
“至少嵇叔夜一生至真至朴,得人性之至。”
桓权低头自嘲一笑,道:
“或许吧。”
谢弼侧眼看向桓权,神色凄婉无奈,与当年初识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去甚远。
当年的桓权绝不是今日这般诡谲算计的模样,他才高志大,行为磊落,是江左知名的才子。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了?
谢弼自己也说不清,连他自己也再是当年那个神采张扬、壮志凌云的谢家二郎了。
“你上次送来的《道德经》,我很喜欢,我瞧你的书法如今精进不少,已是颇有风骨,假以时日,必为一代名家。”
谢弼转而笑道,说起桓权最擅长的书法来。
“辅嗣谬赞了,我已是许久不曾静心练过书法了,倒是辅嗣作的几张《道德经注》,我瞧着似是神仙笔法,落笔不凡,见解颇深,我观过不少名家《道德经注》,皆不如辅嗣。”
说起对玄学的见解,谢弼素来是颇为自得的,他自以为当今之世,没有比自己对道德之言见解更深、更明的了。
这也是他的傲气所在,七岁识读《道德经》,此后诸子百家皆通,尤其擅长《易》,对于天地变化之数,宇宙推演之理,他未满十五便已颇有心得。
十五岁那年,他与当时的文坛领袖、清谈名士、阳平驸马都尉赵峻的丘山之辩,辩的是大衍之数、有无之理,一连辩了三天三夜,不落下风,这一辩天下知名。
谢弼十八岁那年,便已然是江左第一名士,他尚清谈、玄学、文学,唯独不通于俗物,性高和寡,以至于一入仕途,便遭人妒,被群小构陷,人言毁谤。
仕途不顺,又遭罹乱,不仅自己深陷囹圄,便连亲友都丧身屠刀之下。
苏钧之乱中,昔日和谢弼有往年之交的赵峻,与苏钧勾结谋逆叛乱,最后叛乱被平,自杀身亡。
而他也因为昔日和赵峻的交情,接连被构陷诽谤,谢弼不愿受辱,索性弃了官印。
谢弼弃官之时,桓权正被朝廷征辟为郎官。
“前些日子,与法正和尚论道佛法,很有些感悟,正要与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