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肃昌定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一,宜嫁娶。
一顶红色小轿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林间,尽量地躲避着燥热的日头。
抬轿子的几个轿夫尽管赤膊,却也被热得满头大汗。
领头最壮的那个轿夫摆出了个“停”的手势,扬声问道:“郎嬷嬷,快到城门口了,咱们就在这片林子里停下歇歇喝口水?”
轿子后头随着的马车里,被点到名字的老嬷嬷翻了个白眼,悠悠放下手中的凉茶,不紧不慢地撩开帘子。
一出声,那两片嘴唇似是被浆糊黏住,嘴皮子一般透着懒洋洋的劲儿:“行吧,就歇一小会儿,不过,霜公主是不能下轿子的。”
说着,老嬷嬷又撇着嘴嫌弃地向前看了看破败的城门,暗自嘀咕道:“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城门都舍不得修整,我呸。”
轿夫们得到嬷嬷的应允,赶紧落了轿子,揉了揉又酸又被汗浸湿的肩膀,三五一群地瘫在地上,大口喝着水囊里的水,这天儿忒热,水囊里的水都温乎乎的,喝起来一点都不解渴。
“唉,今晚安顿后,我定要去知味小馆喝一壶冰凉的饮子,热死我了。”
“嘁,瞧你那点子出息,男人就该饮烈酒!喝那劳什子饮子作甚,娘们唧唧的,不怪你婆娘总是训你哩!”
话音落下,一群汉子哈哈大笑起来。
被众人打趣的那名轿夫着实是个老实汉子,只憨笑着挠了挠头。
“嘿嘿,俺媳妇疼我着呢,你们知道啥。这知味小馆的饮子可是出了名的好,爽口解暑,清甜不腻,还是我媳妇儿带我去的呢,你们这些没吃过的就眼馋着吧。”
“真的假的?不就是甜水吗?”
这人双手抱膀,可是来了精神了,说话也不再哼哼唧唧和蚊子似的了。
“这知味小馆啊,里头的菜就不说多好吃了,北阳城内都是有名的,今年新研究出来的许多口味的饮子,那真叫绝。就拿那杏子水来说吧,咱们谁家夏日没做过?可人家馆子的杏子水就是味儿浓,酸甜得宜,刚喝第一口感觉有点凉的扎牙,但是这杏子水就有一股特殊的气往肠子里钻,感觉从牙到肚子都是凉飕飕的。”
“真有这么奇?叫你说的跟神仙喝的似的。”
“不信咱们就一起去嘛,几人一壶,根本不贵。”
…… ……
轿夫们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坐在轿子里的人越发的不好受了,密闭的轿厢宛如一个大蒸笼。
辛如霜听着那人描述的杏子水,那“凉飕飕”的感觉应该是加了薄荷。
加了薄荷的冰镇杏子水啊,听起来真的很不错!
辛如霜不耐烦极了,又一次扯下盖头,捋了捋已经汗湿的刘海,“唰”一下撩开轿帘子。
“还有多久才到啊?”
这小祖宗又来问了!
刚刚从马车上被丫鬟搀扶下来的老嬷嬷心里暗暗嫌弃着,面上却无表情,一抬手把轿子里探出来的脑袋推了回去。
“霜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这路啊,问的多了,会越来越远的。”
辛如霜干脆把盖头折了折,拿着扇起了风。她也不想一直追问,可是她饿啊!
肚子里擂鼓似地响个不停,胃酸都冲到嗓子眼儿了。
这轿子在路上的时候还一颠一颠的,她感觉自己再不补充点东西,只怕就要饿死在花轿上了。
到时候新郎官一撩轿帘。
嚯,好嘛,娶过来一具干尸!
“不行,我要吃东西。”
花轿里的人闹腾得很,老嬷嬷“啧”了一声,语气也愈加生硬了起来。
“霜公主,您就甭挣扎了,马上进北阳城了,五日后就成婚了。要不是你之前闹死闹活不肯吃饭,咱们也不至于耽误了行程,这么晚才赶到。”
嬷嬷话里的嫌弃眼看着都要溢出来了,辛如霜却无暇顾及。
饿,她现在饿的想冲下轿子拔草,啃草根。
反正前世她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真是无比想念上午那顿糕点啊,虽然不是新鲜做出来的了,但是她在前世好久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甜,表面酥脆,内里却还保持着松软。
当然,这表面的酥脆,都是因为放时间长了,水分流失,有些干巴了。
可是辛如霜还是觉得很好吃,她连一口渣都舍不得掉到地上,用手心接住,全都倒在嘴里吃掉了。
至于她堂堂当朝公主,为何混到现在这个落魄样儿——因为已经死去的原身半年前刚被揭露,她是个“假”公主,在宫里货真价实养了十几年的赝品。
辛如霜前世出生的时候,世道就已经乱了。
气候异常,万物受灾,怪物丛生。
待到她三十岁时,世间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直接吃的自然食物,人们每天都啃着各种营养剂和可食用土压缩而成的饼干填肚子,同时也进化出了异能。
辛如霜凭借觉醒的强健体魄和超高的战斗能力,成长为一个特战小队的队长。
凡事都有意外,她在和队友外出做任务时,被困在了一个特殊材料的集装箱里。
翻遍了所有的包和身上的衣兜,两个人加一起剩三小包压缩饼干,两瓶水。
省着点吃,满打满算能撑上个五、六天。
可是这次任务地点颇远,要等到基地的救援赶来,最起码还得半个月。
她的战友惨兮兮地笑了起来,又似是解脱了一般,翘着二郎腿躺在地板上和辛如霜闲聊。
“如霜,来,你别弄了,也躺下歇一会儿吧,保存点体力,这集装箱破不开的,除非把基地研发的那台最新材料的机械臂拿过来。”
辛如霜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停止动作,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到地上,想了想,又和战友头挨着头躺到了一起。
“再想想办法,我们一定还能活着回去的。”
“如霜,还真是想不到啊,我们顽强地活下来,最后居然会落得这么个结果,不过,此生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也值了!”
说话的人已经有些哽咽,翻过身,紧紧地抱住了辛如霜。
寂静的集装箱里,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感觉体温都有所提升了。
辛如霜不大习惯如此亲密的行为,但是此刻也被战友的情绪传染。
为了生存下去,战斗了半辈子,确实有点累,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
于是她也松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自己的下巴垫到了队友的肩上,尝试着回拥她。
“是啊,我们忙了半辈子……唔!”
辛如霜发出一声闷哼。
一把匕首从背后直刺,又飞速拔出,再捅了一刀,直达她的心脏。
辛如霜条件反射地努力后退,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
黑暗中看不清对面的表情,辛如霜按亮了自己手腕上的便携手电筒。
战友眼神悲哀,大颗大颗的泪落下,“如霜,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还有妹妹,妹妹还在等我回去。”
辛如霜嗤笑了一声,借着光亮,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把隐藏在袖口装置里的毒针发射了出去,直中对面人的脖颈。
“屠杀队友,你根本不配……活着……回、去见她。”
没想到,她却在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上睁眼醒来。
辛如霜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消化了自己已经穿越了的事实。
她前世的父母已经早逝,从末世身亡,骤然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起码,能吃到正常的食物了。
刚穿过来的时候,就连见到路边树上结的野果子,辛如霜都很激动。
这具身子的原主也叫辛如霜,跟她同名同姓,自从半年前真公主被从民间认回来后,原主在宫里的处境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她挣扎了几日,还是主动向皇后禀明,以自己的身份不再适合留在宫中生活,愿各归各位,独自回到民间生活。
现在辛如霜还能从原主的记忆里翻出来那段感人至深的母女对话。
“傻霜儿,你在民间的父母早就离世了,你一个娇娇女,又该怎么生活?更何况……母后也舍不得你啊,我与你父皇都已商议过了,便还保留你公主之位,待到为你找到合适的夫婿再出宫,这样,母后也好经常见到你。”
原主眼噙着泪,她自有记忆起,几乎是日日都能得见母后的,着实不敢想自己出宫的日子,并非害怕穷苦,而是怕这天下之大,再没有她的家人。
只是,没想到,这番话传到了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永嘉公主耳中。
永嘉主动的认原主为姐姐,二人便以姐妹相称。
原主旁敲侧击地问过永嘉的看法,永嘉表示自己对于“鸠占鹊巢”这个说法并不认可。
永嘉公主在皇帝和皇后的面前大方表示:“姐姐,当时是母后在民间遇上劫难,意外抱错了孩子,又不是谁故意换了,你与我都是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又有何辜呢?不要多心了,如今我们一家团聚,当日日珍惜。”
永嘉这一番识大体的话语引得皇帝拍掌称赞,“好,不愧是朕的女儿!”
说完,还意味不明地看了原主一眼,原主的心顿时便“咯噔”一下,而后又沉了下去。
父皇的意思,就是自己这个养女上不得台面吧?
果然,亲生的与不是亲生的在皇帝心中还是差距很大的……
罢了,自己不该心里有不平衡,人之常情罢了,自己如今还能贵为公主,当心存感激。
后来,还是皇后出言解了围,让气氛不再那么尴尬,更是在背后偷偷安慰了原主,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本以为,日子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了。可谁知,永嘉是个心思深的。表面上与原主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偷偷使绊子,害的原主几次三番被诬陷“争宠”、“嫉妒”、“心机深重”、“爱慕钱财”。
皇后虽然疼爱原主,但是也架不住永嘉关起门来闷声的哭,几日几日地吃不下饭。再加上原主被养的过于乖巧,对待这些阴谋陷害全无招架之力,背上的黑锅是背了一口又一口,皇后逐渐对待原主也就淡淡的了。
这深宫之中,从上至下,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随着原主逐渐“失宠”,她在宫中的待遇也差了起来。
一开始,饭菜自然是不少的,只是每日送的都很慢,时节尚在冬日,每日根本就没有热乎菜。
想着最近母后对自己也有诸多不满,原主便默默忍着,饭菜凉,用自己宫里的小炉子热就得了。
缺炭火,那就多裹几床被子,自己这宫里只是供应不全,还没人敢从宫里往外拿东西,前些年的赏赐都还在。
原主几次向皇后提出想要去宫外生活,却都被否决了。
“母后她……大概还以为是我在使小性子吧?”
原主心如槁木,唯一的生机也就寄托在早日嫁出宫去,只是不知在永嘉的看管下,自己还能不能嫁得良人。
转机就出现在皇上突然要派永嘉公主出嫁北地,与镇远大将军叶昭成亲。
永嘉一听“北地”就懵了,那地方可远得很,再说,自己才被找回来不到一年呢,好日子还没过出个滋味来,就要去北地像和亲一般与那个粗人成婚?
宫里传言,那叶昭长得虽然英武,但是其人莽汉一般,很是不讲究,一顿都要吃八碗饭,别看画像上人模人样的,现实中定是十分粗壮。
更别说,年纪还要大上七岁,叶昭今年已然二十三岁了。
都二十三了还没成亲,肯定还有很多打探不出的毛病!
永嘉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她没有直接去皇帝面前求,只是向皇后请罪。
“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在母后左右,本就错失了这许多年,如今……”
几句话还没说完,两方便都开始哽咽。
皇后母家是有根基的,既然皇后出口求,那皇帝也要给几分薄面的。
总之,三日后,这成婚的旨意就落到了原主身上。
早就受够了宫里的百般折磨,出宫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她也不愿被当做个物件一样被随意嫁人。
就像之前永嘉为了做表面功夫说的,她们二人被抱错,也不是有人有意为之,为何永嘉不想嫁的人,如今就这么轻拿轻放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呢?
母后是一点都不在乎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