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语气里分明是有几分在哄洛染枝。
可洛染枝心里其实并不难过并不需要人哄,她只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于那时的季霄要退婚这件事,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现在的任何一个年轻人,但凡听说自己身上祖辈留下的指腹为婚、娃娃亲这种事,第一反应都是严肃拒绝的。
要是她自己知道自己有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那她估计会直接把手里的这个信物印章给砸了。
既然已经是大家都不当真的婚约,那当时才十五岁的季霄为什么还要不远千里,跑到自己家里这边来退婚,只为了把嫦娥奔月那幅画给送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吗?
杨淑坤看了一眼自家老头,二人互相对了个眼色,还是决定将事情的原委全都说出来。
“当时季霄过来退婚,手里其实拿了不止一副卷轴。”杨淑坤起身,又从洛怀枫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锦盒,“他带了两幅画来。”
洛染枝感觉气氛瞬间有点微妙,她起身接过了自己奶奶手中的锦盒,打开来看。
毫不意外的,里面也是一副卷轴。
洛染枝将卷轴徐徐展开,映入她眼帘的,竟然是和厅堂中展陈的《嫦娥奔月》一模一样的工笔画。
洛染枝有些诧异地看向了爷爷和奶奶,然后在他们默许的眼光下,拿着这幅画走到了厅堂里,和玻璃相框中装裱的卷轴一一比对,两幅画竟然可以说是分毫不差的程度。
洛染枝在看了下手中这幅卷轴画的质感,绝不是高清扫描的彩喷复制,而是有人照着原作,临摹出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摹本出来。
还是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的那种程度的摹本。
杨淑坤和洛怀枫挽着手,也朝洛染枝走了过来。
“当时你爷爷和我也跟你一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淑坤上前来接过洛染枝手中的卷轴,“这两幅画里确实有一副是你曾祖母的原作真迹,但是临摹的版本,也几乎是一般人肉眼无法和原作进行分辨的程度。要不是你爷爷从小看着自己母亲的画长大,这世上真的很难再有人能将这两幅画的真伪分辨出来。”
当时季霄只抱着 一个锦盒过来,一是说要退婚。
杨淑坤本来就因为季霄在池塘那边把洛染枝抛进水池里的事而看他不顺眼,听见他说要退婚,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不客气了起来。
“我们洛家本来也默认不再打算继续认这门亲事,只是碍于长辈们的交情,没有直接说穿而已。但即便如此,这件事情也哪里由得来你一个小辈,自个儿闯到我们洛家来退婚。”
杨淑坤并没有见过季儒山,洛怀枫和他也只是童年时的玩伴,偶尔有过联系,但也已经断交很多年了,这婚约不作数了几乎是当年那通电话之后,洛家默认的事情。
洛怀枫本来也以为季儒山是这样想的,直到季儒山的孙子季霄,自己找上了门来。
十五岁的季霄听了这番话之后倒也还是不卑不亢。
他打开了锦盒,露出里面的两幅卷轴,二说是要对洛家人道歉。
当时会客厅里只留了洛怀枫、杨淑坤和洛染枝的父母,其他人都回避了。
本来季家人主动来退婚这样不打商量的事情就是应该道歉的,一开始四人还不明白季霄说的道歉指的是别的事情,直到他们见到两幅卷轴打开之后,里面两张一模一样的画心。
所有人都震惊了,虽然施瑾的画不如几百上千年的古画难仿造,但要画出和她一样的神韵和做出宣纸年份陈旧的质感,也需要费很大的心力。
而这样的手笔竟然出自……
季霄将两幅画展开后,就翩然跪在了洛家的堂屋的中堂前。
“我虽从未见过施瑾前辈,却因为祖辈的因果,让我与这幅前辈的真迹相遇,抛开这幅画被施瑾前辈赋予的其他用意,回归到这幅画的本质上来,这是一副优秀的,令人动容的工笔作品。”
确实,施瑾画的嫦娥眼眸微阖,悲中带喜,人物形象生动轻灵,服装发饰古韵仙风,只一眼看过去,观众都会不自觉的被画中人吸引。
“我因为从小向往画中境界,便也去拜师学了工笔画,但我觉得我人生中的第一位恩师,应该是从未谋面过的施瑾老师,这其中的一幅,便是我冒昧临摹的作品。”
季霄的语气清冽,透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却听得洛怀枫开始有点火冒三丈。
“好啊,你自认我的母亲为恩师,然后仿造她的画,弄出一副假画来和真画放一起,带到我们洛家折辱我们?”洛怀枫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生气的点可太多了。
一是听说自家宝贝孙女不明不白的亲了一口这个来退婚的“未婚夫”,然后被对方扔进了水里昏了过去。
二是季霄来退婚的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恼火,明明两家可以用一个更体面的方式来和和气气谈这件事情。
三就是洛怀枫知道季霄为什么一个人独自来洛家了,因为季霄除了想退婚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来找。
那就是……
季霄虽然跪在众人面前,但是气场一点也不输给面前的四位长辈。
“我这次来洛家,一是为了归还施瑾老师的遗物,而是想恳请各位洛家长辈,允许我保留一份自己绘制的临摹画轴。”
意思就是眼前这两幅真假难辨的画里面,季霄会归还真的那份,然后保留一份自己的临摹本。
其实临摹古画作在工笔画圈里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幅嫦娥奔月不是单纯的工笔画作,而是包含着两家姻缘关系的定亲信物。
如果想要留一份摹本的话,处于礼貌和教养,季霄还是认为,自己需要征得洛家人的同意。
但洛怀枫却真的怒了:“这幅画是我母亲,和你曾祖母之间的定亲信物。就算这亲事在我们这辈不作数了,但也不能让它的摹本流落在外面。真假难辨的定亲信物流落在我们洛家外面,谁知道会不会再招什么苍蝇来。”
“等等。”一旁的杨淑坤也反应了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转头去问季霄,“你能保证你只临摹了这一幅,家里没有再留别的摹本吗?”
万一这季霄料到洛家人不会同意他保留摹本,私底下还留了别的摹本呢?
“这个请前辈放心,我仅保留了神韵最贴的这一稿,其余作废的稿件都已经妥善处理了,不会擅自私藏别的摹本。”季霄对杨淑坤说道。
一旁的洛怀枫听了又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乎是要忍不住对季霄上手了。
“小小年纪如此狂妄,还作废的稿件,你爷爷季儒山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目中无人的孙子!”
一旁的洛染枝父母见状连忙上前去拦住了自家的老爷子,虽然他们也看不顺眼这个被自家女儿亲了一口的男孩,但也不能让家里的老人因为这个小孩动这么大的气。
洛染枝的父亲洛远洲开始上前主持大局。
首先他收起了自己奶奶的画作,虽然这两幅画摆在自己面前,洛远洲并不能分辨出哪幅是真迹哪幅是摹本,但是照单全收就行。
然后他是维持表面上的客气,将季霄扶了起来。
洛远洲明里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女儿“未婚夫”的男孩,确实相貌端正,不卑不亢,自几宝贝女儿被这副好看皮囊引诱也可以算是情有可原。
但是错还是在季霄。
毕竟洛染枝虽然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在隔壁被小叔母们照看着,没有醒过来,洛远洲想想就来气。
最后洛远洲代表洛家,季霄作为事件的当事人,既代表季家更代表自己。
两家人达成了婚约不作数,画作无论真假全部归还给洛家,从此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再无交集的协议。
至于季霄想称施瑾为老师这件事,那毕竟是他自学工笔画的事情,天底下像这样称施瑾这样画工精湛的前辈为老师的后辈大有人在,洛家人也管不了这么多。
以及为了避免洛染枝在醒过来之后,再次看到季霄这号惹洛家长辈生气的人物,洛怀枫在晚饭之前,对季霄下了逐客令。
下午发生的一切,对洛染枝而言,就当是没发生过的、梦里的事情吧。
洛染枝虽然没有被抹去记忆,但是被全家人否定了一个下午的经历。
加上落水昏迷后洛染枝确实有部分昏迷前的记忆丢失,所以她醒过来后便也接受了自己只是产生了溺水的幻觉、只是做了一场梦这样的事情。
于是季霄在洛染枝童年的惊鸿一瞥,就这样如泡影一般,还未等她靠近触及,就消散在了七月如梦一样的午后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