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月是真的非常神神叨叨,特别是在别人遇到感情问题的时候。当时在稀音城,他刚对文落诗有意时,彦月就对他好一通劝说,没完没了的那种,到最后他都快崩溃了,比平时多喝了好些酒。
或者说,那不叫劝说,而叫劝退。
把他那一堆废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别追文落诗,没结果。
不过现在看来,他没搭理彦月的话,是对的。这个姑娘此刻就坐在他跟前,陪他走了这么久,每天跟他搂搂抱抱的,关键时候还坚定保护他。他心满意足。
不过,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静下心来,想想她自己的感情问题。
“什么时候动身?”长晓问道。
“不着急,这里春天的景色很漂亮,我想再住一段时间——如果你同意我继续蹭吃蹭住的话。”
长晓当然没意见,想到什么,又道:“来赤缇这么久,你去过河边吗?”
赤缇城有河道,名为不归川,传言河水来源于九重天上,蜿蜒绕道赤缇城,直至消失在第三重天尽头处。此河横穿整个赤缇,将城内分为南北两半。而城外的各处庄稼地、麦田、稻田,也得益于不归川的滋养。田野的后方是青山,有不归川的支流淌进山里,成为溪水,也是一处踏青的极佳之地。
“偶尔路过,河上船很多。”文落诗回答。
“每次暮春之时,城内的不归川畔有节日。独属于赤缇城的节日。”
文落诗一听来了兴致:“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但是这个节日似乎没有名字?”
长晓颔首:“与其说是节日,不如说是赤缇城人一轮回一度的欢庆。这里的人认为,春年,与曲乐的灵感,一脉相承。”
文落诗第一次听说,觉得这事很有意思,便继续好奇道:“那为什么会是暮春之时?”
在天上,暮春是春年里后四个月,也就是季月。
“季一月是一年中的第九个月。因不归川源自九重天,尽于三重天,这个节日便定于季一月初三。按照凡间的算法,应该叫九月初三?还有一个说法是,暮春象征流逝,而往往灵感亦是转瞬即逝。在此时团聚高歌,可留住那些不经意间流失的灵感,让赤缇,或者说这个行当,经久不衰。”
“受教,”文落诗感慨道,“我看的书还是太少了。”
长晓伸出手,拨开她鼻尖的一缕发丝:“这种事情往往都是口口相传,民间习俗,没什么明文规定。”
“那往年暮春这天,大家会在不归川旁做什么?”文落诗不经意间往长晓身边挪了挪。
“不好说,有人鼓瑟吹笙,有人乘船赏景,也有人把往日里房檐瓦当上的红绸缎带到河畔,让红绸沿着不归川,一路蔓延至视野消失处。”
文落诗听得入神:“听起来好浪漫。”
长晓颔首,眼中春波荡漾:“独属于赤缇的浪漫。”
*
后来,季一月初三那天,长晓带文落诗来到不归川旁。
春水流淌,柳绿花红,人们在河畔三三两两坐下,敲着鼓,唱着歌,歌声连绵不断,融进春日里河畔的风中,飘在白云之上,踏过浅草之下。
一首新曲,唱到下阕最后几句,天色转暗,大雨倏然而至,顿时将还未近黄昏的天地染得沉闷。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水中,岸边红绸随风起伏、翻涌、舒展。有绸绫被吹落,浸入水中,将不归川染成氤氲的红色,蜿蜒千里。
这是春年以来,第一场大雨。
而众人咿咿呀呀的歌声并未随雨至而停息,反而随着雨声愈唱愈浓。
仿佛大雨中,一切从未流失。雨将整个赤缇染成红色,红得浓烈,红得透彻,红得动人心魄。而人们纷纷在燃烧着那个名叫生命力的事物,来呵护这座永不落幕的城。
不知是谁,拍了拍被雨水淋得声音有些闷的鼓。紧接着,有人手中的筝上泛起花指,在雨中刮奏不断。
不知是哪片云下,一人起头定调,将方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众人纷纷轻声和。
无人意兴阑珊,亦无人撑伞。
文落诗拿胳膊碰碰长晓,低头,雨水包裹着她的声音:“你的曲子?”
长晓轻轻“嗯”了一声,见她疑惑,又道:“近日新写的。”
随后,那双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隔着千万层雨水望过来。
——像是在兑现一个最初的承诺。
文落诗当然懂他的眼神在说什么。那是两人初遇之时,他挽留她的一个拙劣借口。
她抿了抿唇上的雨水,掀起挂满水珠的睫毛,轻声回应:“淋过雨,你不再是下雨前的那个人。”
今日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当初。两人都没想过,涉过往日的河水,今时今日,他们会共同立于不归川畔,共赏雨中乐音。
再后来,回去的路上,文落诗偶然注意到,初来赤缇那日走过的破旧小巷中,那把被遗弃的琴,不知被谁捡走了。
一个不知名的梦,或许从此开始。
长晓也停下脚步。许久后,他眸中染上层层情绪,低低开口。
“我曾经的第一张琴,也是在废弃的巷口捡回来的。那天也下了雨,我偷偷溜出家门,找到了人生中第一张琴。”
文落诗听闻此言,震惊至极,唏嘘不已。
她只觉得,大约,梦这种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事物,是会延续的。就像那首雨中坚持着继续唱下去的歌,河水之中那袭延至远方的红绸,或是每一个轮回都会迎来的、万物回暖的春天。
春雨之中的赤缇城,如幻梦般的丝竹乐。
暮春者,春服既成。
风乎舞雩,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