隳柔脚步微顿,大殿正中蜷缩着的身影十分眼熟。
他月白衣角轻移,纡尊降贵拿脚尖碰了碰没了声响的人。
不是杀了持炼向他投诚吗,这就没下文了?人死了?
“放心,待会儿就醒了。”老人高深莫测的声音响起,隳柔不自觉松了口气,环视天极殿,深夜召见三七却没有诸位长老在场,他要唱什么戏?
几轮厌离发作过后,三七死死晕了过去。
他看上去却不像动怒,更像是来了兴致,父子隔着偌大的殿宇和力尽的三七对视,“隳儿,你上前看看,可还记得她?”
心脏霎时被巨力摄住,隳柔面上强装镇定,伪装得很好,“父亲的意思是,我认识她?”
老人避而不答,只示意他上前查看。
他当然认识,年少时曾试图救自己的无知女娃,他眉头微敛慢慢摇头,挑衅道:“倒是生了副好皮囊。可惜不能为紫神龛所用。”
说完便借拐杖抬步向锦屏后的软座去。
“哦?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你不再仔细瞧瞧?”
隳柔却“嗯”了一声,“这么说来是有些眼熟,父亲难道怀疑她的身世?”照理说他看重的人自己怎么会不了解,如今又故弄玄虚地刺探他,而他竟然下意识否认。
他记得隳柔从前因为三七的“死”心存死志,如今原来说忘就能忘掉。
难言的窒息沉默后,高座上的老人哼笑一声,接着便是地上的三七猛地将脖颈扬起一个易折的弧度,口中尖锐倒气,眼瞳瞬间充血。
十指生生将地砖抓裂,三七艰难仰起头,视线变得扭曲,脸色骇人,“有本事让我活活痛死……”
老人没有计较她的妄言,慢慢道:“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他?云中塔上她当着天下人的面用了左手刀,隳柔心里为她捏了把汗,几乎马上推出前因后果。
若她还能用出左手刀意味着她没有被控制住心神,没有失去过去的记忆。
体内好似无数把刺刀,在骨骼缝隙里又挑又刺,又像无数根钢针在皮肤下游走,三七力竭地支起身体,“我没有骗你……”
“靖宣王拿我换鹤丸一事确实有蹊跷,”她说,“离魂宫有朝廷的内鬼。”
隳柔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有些意外三七所言。
“……宫主一向对三七多有器重,但即便如此三七也从没有想过自己有能让离魂宫妥协的资格,可昆山派和朝廷又怎么肯定抓了我就一定能换到鹤丸。”
“除非离魂宫里有人报信,告知了我的身份,或许他们觉得,我是个有份量的人物,这才会冒险下战书。”
“是这样吗?可他们就一定能拿下你?亦或是离魂宫不应战或临阵反悔?”
三七呼吸急促,已说不全一句话,“……这,三七不知。”
她怎会不知?她刻意隐去通陵客栈之所在,隳柔冷笑,她倒是稀里糊涂几句话又把自己拖下水。
老人闪着精光的眼不变,却让人看不出所思所想,阶下的黑衣人艰难挣扎,又从不让痛吟溢出牙关,甚至还分神周旋,怎么不算一幅肝胆不受磋磨呢,老人越想越兴奋。
“此事与刘牧野又有何关?你敢说,你不是在保他?”
三七好似听了笑话,啼笑皆非摇头,“……我与刘牧野素昧平生,有什么理由保他……”
缓了好一会儿,也缓解不了脑中尖锐的刺痛和迷蒙,她蓄力开口,“……这人的生死……全在宫主一念之间,杀了又有何妨……只是三七想,宫主应该也不愿狼戾国侵吞朝野,狼戾国人野蛮狡诈,国王的孙儿更是彪悍擅夺人心,哪里有成康帝这个昏君好控制……留下刘牧野无非是往后对朝廷的掣肘,百利而无一害,若是贸然杀了,只怕离魂宫也落不着好……”
给刘牧野种厌离一开始也不在计划之内,三七说得很对,刘牧野最好活着,但即便死了他也不甚在意。
而三七不知道的是,厌离是隳柔派赤灵种下,只有他能发动,没人知道他的打算。
三七鬓发尽湿,黑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更明显描绘出伶仃的身形,隳柔几乎想象不出这样瘦弱的身躯如何能扛住厌离。
她面上鼓动的红痕衬得脸色更加苍白。隳柔手指微动,漫漫想着,对着老不死的费口舌不如来找他。
不过她说服他了。
她伏在地上,胸前起伏微弱,再一次失去意识前只想着这夜怎么这般长。
——
李近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棣州驻地的士兵们只知道前几日来了一队靖宣王的人马,带来了将军的解药。
夜风呼啸吹得烛火飘摇,待军帐内军士皆退出,李近雪这才现身,白日里军帐内争论不休,刘牧野提出派出一队先锋引水灌敌营,再领大军逼近与之内外夹击,几位年轻的副将认为气温愈渐低下,永昌河眼看河面结冰且河水已有冰晶,若要引水灌营恐生变故。
破锋将军从前跟着靖宣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如今算是靖宣王的旧部,颇习得了几分老将的果敢作风,随着靖宣王隐退,成康帝重文轻武,这许多年也不过出了一个敢闯敢干的刘牧野。
眼看隆冬将至,如今正是掘河引水的最佳时机,一则再等下去永昌河必将结冰,二则敌方不会轻易认为破陵军敢在此时用险招。
狼戾国军辎丰厚,若能一举淹掉必将大振军心。
刘牧野掐了掐眉心头也不抬。
“将军,狼戾国此次带兵出征的是老国王最后一个孙儿?”
“怎么?”
之所以是险招,即是掘河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我听到你们的打算了。若能杀了这人,届时泄水之策或许会事半功倍。”
刘牧野笔尖一停,抬头看他,这是他老师的儿子,离奇失踪后再次见到却是整日里避人耳目的作风,“你懂打仗吗?”
没想到李近雪坦荡摇头,“将军,我被抓进了离魂宫,如今侥幸得以重见天日。”
刘牧野难以置信双眉倒竖,离魂宫三个字无比刺耳。
“你……还想着你只是被寻常歹人诓了去……”纵然人人都猜测堂堂靖宣王的独子能力出众,岂是寻常人能诓骗的,只有离魂宫有本事困住他。
亲耳听到他说出过去经历,刘牧野也不免为他惋惜。
少年人的身形其实早就变了模样,少了纤瘦风流,多了沉默的锐利,“在离魂宫学的就是暗杀,我爹让我来这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父亲的意思。”
他说来平静,好似只是在陈述事实,全然没有将血腥煎熬显在面上。
仇敌当前,没人能退,他爹押上了自己的性命,做儿子的自然没有安享一隅的道理。
刘牧野牙关紧咬,“孩子,老将军是要你活着回去的,你不怕有去无回吗?”
李近雪微不可察摇头,暖黄烛光映在他侧脸。
……
“失望吗?这就是你曾经想要效忠的朝廷,虚幻的假象被揭破,你意外其中的丑陋吗?一个不能自保的国家是不被期待的。”
“……儿子从小的信仰,是您。您为朝廷效忠,那儿子的愿望也是如此,至于其他,儿子从未期待,只是不愿意家人朋友深陷战火,不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父亲只笑了笑,“你的人生还长,不要轻易定论信仰,为父感到欣慰的是,你不曾对国家失望。须知唯有力除阉臣朋党之弊,才能破解外族谋朝之局。”
“父亲的意思是……”
“带上鹤丸即刻启程吧。孩子,记住,人至死没有为心之所向搏上一把会终生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