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叫了几声,芳绪有些气短,扶着胸口喘了几口气。
斜对角传来水声,但水雾弥漫,芳绪看不清楚。
不知道阿沛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片天然的温泉水。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她身上只余一件里衣。
这下不光眼眶红,脸颊也不争气地红了。
一直听不到阿沛的回应。尽管她竭力控制,泪水还是簌簌落下。
然而事已至此,芳绪不认为有什么遮掩的必要,“严奇的人来抓我,也亏这老小子聪明了一回。”
“你替他做事,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毕竟全淮胥的百姓都认他是一个好官。”
“我们好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才是‘坏人’,哈哈,是贼人便是贼人吧。”
芳绪颇有赌气的意味,“哪有太平人间?贼人也要有人做不是。”
温水上浮着氤氲的热汽,芳绪的头愈发昏沉,“拿我去交差吧,到时候我就说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希望芳然已经逃了……”
“……”
“……你明明不一样,你明明……不会有人管摔下木塔的对手,不会有人杀人还不忘捂住孩子的眼睛,也不会有人为了帮我逼出毒针生生挨了十成力的一掌……”
“……”
水声响了一阵,料想是阿沛洗净了身上的江水,芳绪听到有淌水的声音。
阿沛一步一步走过来,和她面对面,湿发垂在额前,苍白的脸上凝着水珠,“话还多,说明死不了。”
芳绪愣住。
自己还余一层里衣遮羞,阿沛却脱得精光。
脸烧红。
阿沛打量完她的脸色,毫不在意地立起身,瘦削的肩背,柔软的隆起,紧实的小腹,修长的双腿一一呈现在眼前。
光裸的背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青紫。
阿沛仿佛没有察觉芳绪的怔愣兀自将干了的衣物穿好。
“你身上有豁口,不宜泡太久。”
见芳绪越哭越凶,她又道:“刺骨青鞭就这点出息。”
——
原来一直对严大人行刺的歹人就是姐妹鱼庄的老板娘,这下好了,歹人入狱,一定要给他们应有的惩罚。
这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大街小巷百姓谈论这件事的口风,出奇的一致。
许道寒望着墙上的邸报一直没动,芳然等人那一日与官兵抵死反抗,然而在看见许道寒以后芳然却好像泄了气一般,就此落网。
只剩在逃的芳绪,邸报上写明了两姐妹的罪行与州府定要将人抓捕归案的决心。
一直站到日头渐落,许道寒才抬脚往大狱里去。
从没见过这样的芳然,珠钗尽失,容色苍白,耀眼明媚的张扬被阴霾盖住,好似变了个人。
他盯着芳然被拔了指甲的手指,心中突兀出现一股快感,脑门一阵阵发胀,“痛吗?”
从他进来,芳然便掀起眼皮淡淡覷着他,像是看路边的野狗一般,“可笑你从来都不信我,”她声气微弱,却清晰坚定道:“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可笑,我竟轻信了你。”
许道寒设想过芳然会是怎样的歇斯底里——她会破口大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问他真的不爱她吗,骂他没良心,骂他是畜生……
万万没想到她是如今的淡然冷静,她明明成了阶下囚,她明明被自己出卖了,她怎么能这样平静?
许道寒眼里渐渐爬上疯狂,“你还不明白吗?你根本错了!你大错特错!你不是鱼庄老板娘吗?淮胥城最有名的鱼庄啊,人人都说姐妹鱼庄的老板娘能干,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你们杀的可是朝廷命官啊!你不该去做亡命之徒!不该握刀!”
芳然也曾这样“规劝”过他,说他不该握刀,不该做刽子手。
如今倒是反过来了,芳然嘴角竟有了讽意,她真的了解他吗?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许道寒从来没想过会和你有瓜葛。偏偏你一头撞上来,你才最可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心疼我,现在想来你估计悔死了吧。”
“也对,你要是真的了解我,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样一个人,一个可笑的刽子手,一切都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
大狱里只剩他一人的咆哮,他神经质地看着芳然,“如今我们一样了,芳然,你瞧,我们都遭人唾弃。我还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刽子手,你成了阶下囚……多好啊,我们这才叫绝配。”
芳然一直冷眼看他发疯,不愿意搭腔,到他临走时才叫住他,“你真的以为天衣无缝吗?我信了你不止一次,说服自己不止一次——你只是许道寒而已……”
温声软语的他会在夜里休憩时细心体贴地照料自己,会对自己在鱼庄里左右逢迎吃可笑飞醋,会在月上中天时与她在窗棂边伴着花香对饮畅谈……
他也会在廊柱拐角阴鸷地盯着恭维自己的商贾,会把无故朝他吼叫的家犬剁烂埋进花土里……
看着他眉目温和的把有慢毒的花草盆栽送给邻里,芳然时常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她想她该阻止,道寒不能再这么下去,她让他别再做劳什子刽子手,即便与她经营鱼庄也好。
真的天衣无缝吗?
芳然仰头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缓缓闭眼,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许道寒,你别后悔就是。”
许道寒眼神一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离开。
许道寒回到五里小巷时没有月光引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他不敢深想。
许道英蹲在门边等他。
见许道寒回来,他手足无措站起身,眼巴巴看着自家哥哥,干裂的嘴角抿了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却像累极似了的进屋,不发一言。
“他们说,你和芳然娘子在一起……”
“可是芳然娘子她怎么会成了对州府大不敬的刺客?哥!到底怎么回事?”许道英声音急迫,不一会儿就眼眶通红,他心里有气。
许道寒笑得勉强,垂眼看他,“你想要她做你嫂子吗?”
许道英点头后又摇头,“不想,我长大想让芳然娘子嫁给我,哥,芳然娘子以后做我媳妇儿好吗?”
许道寒大笑,眼角泛红。
冷夜无边,凄风呼啸。
他又何尝不知严奇是好是坏,他又能怎么选,他必须要为师父和道英谋一条出路罢了,只可惜亲手毁了这场旖旎美好的梦。
可越是短暂的旖梦越让人无法放下。
“哥,别给自己找借口,也别让自己后悔。你就是错了。”
“你又知道多少?”
许道英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指官府的事。
一直静了很久,许道英才断续开口,“可我知道小时候咬了我的狗是你打死的,二胖爹娘也是你让人打瘸的,从小到大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要么忽然天降血灾要么离奇暴毙,最好的也是举家迁走……都是哥你干的。”
“去年牛三子走丢了,他爹娘跑来向你求助,因为他们都是下地的农民一辈子没念过书,遇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来以为哥你是真心要帮他们,没想到你还是记得小时候他们的冷嘲热讽……他们人呢?”
当然是死了。许道寒轻扯嘴角。
“牛三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人很机灵,不管跑多远都能找着路回来,他真的走丢了吗?”
当然不是,严奇要这些小孩有用。
“上次你跟着鱼庄出来的眼盲公子,是不是怀疑他是刺客?你一直想揪出刺客,你想让官府的人对你另眼相看,你想升官,你不想做一辈子刽子手。”
“让别人看得起就那么重要吗?哥,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很快乐,我不需要别人看得起,我有你就够了!做刽子手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和哥在一起,我愿意一辈子做刽子手!”
许道英向来早熟,只是从来不流露,此时他望着相依为命的兄长,难过道:“哥,我不要你过得那么苦,我想要你开开心心的。我不要你做伤天害理的事……”
阴影下,许道寒眼里终于浮现一直深藏的凶戾。
他恶狠狠抛下一句,转身离开,“你不懂。”他想升官,他更想让许道英以后不必受人白眼,不必孤独一生,不必郁郁而终。
许道英也终于露出隐忍与脆弱,在他身后扬声,“哥!路都是自己选的,怪不了任何人,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因为我,想我好……要怪就怪我!我只求哥你以后别恨我!”
许道寒没有回头,身形隐入门扉,许道英低声喃喃,“也别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