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殷得知消息,赶到帐前,便听云竹跪在地上惶恐汇报。
说夫人听了钟声,不知怎的,忽然昏了过去。
她不曾上过学堂,却也知那钟声代表了什么。
深沉悠长,声声断魂。
那是国丧的钟声。
“……”
青年沉着脸拂开帘子,快步走进帐中。
榻上女子已经起身了。
此刻,她正披着单薄的衣衫,双臂抱着膝盖静静坐于榻上,一头乌发未加束缚,柔顺地垂在身后,还有几缕青丝从额前滑落,衬着那玉白的小脸,好似一块上好美玉徒然生了裂痕。
见此,楚殷蓦地眸中一刺。
他脚步不禁放轻了许多,却快步朝她走去。
温稚京听到动静,她仰起头,亲眼看着眼前这位,她亲手挑选的驸马。
白衣翩翩,玉质金相。
阿爹说的对,她眼光确实不错。
她的驸马,生得墨瞳玉骨,清肃端正,一身浑然天成的矜贵,确非池中之鱼。
可为何偏偏是他呢?
若是温稚京如先前那般痛骂他,甚至动手打他,楚殷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可偏偏,她只仰头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不过须臾,便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消瘦的小脸上只有平静,死一般的寂静。
像一潭再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原本明亮的眼眸失了往日光彩。
青年心下慌乱,心跳如擂鼓,他无措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轻声唤她:“温稚京。”
熟悉的嗓音传入耳畔,温稚京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动容。
她低声唤他:“楚殷。”
陌生的称呼,不带一丝温存缱绻,刺得楚殷心口的痛更深了几分。
他抱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只垂眸凝着她,哑声道:“你可以一直唤我‘李殷’。”
温稚京却未理会他这句话。
她兀自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蛰伏盛京,是为了复仇,对吗?”
楚殷蹙眉不语,却将她抱得更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手臂被他勒得生疼。
这一次,温稚京却是没再挣扎。
她轻声重复:“这五年来,你无时无刻都想着复仇,是吗?”
事到如今,再多的掩饰都是无用。
他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青年抿唇,一股无力感骤然涌上心头。
他终是轻声应下:“是。”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温稚京闭上眼,继续道:“那日,在裴府书房外,你说醉酒记错了厢房的路,其实另有所图,对吗?”
“……”
楚殷一直不说话,抱着温稚京的手紧了紧。
温稚京扯了扯嘴角,此刻,她如从前那般被他揉进温暖宽阔的怀里,嗅着钻入鼻腔的清冽梅香,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她自嘲一笑,自顾自地说着。
桩桩件件,细数着他的罪孽。
帐外雨声淅沥,几乎要将温稚京的声音吞没。
“你与孟晴,亦并非表兄妹,对吗?那日在酒楼,你们是在谋划什么?
“当日在宁州城门,你说要留下来安抚难民,实则是与旧部谋划复国,对吗?
“五年前,你最终答应与我成婚,是另有所图,对吗?
“我阿爹中毒,也在你计划之中,对吗?”
“温稚京。”
他忽然出声打断她,“我承认,遇见你那一刻,我满心满眼只想着复仇,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温稚京平静地问。
青年一噎,沉默良久,却只抿了抿唇,沉声道:“我爱你。”
像世上最无力的说辞,连说出这句话的人都嗤之以鼻。
果然,这句坦言,未曾引起怀中之人半点波动。
“我知道了。”
良久,温稚京面无表情抬手,抓着他横在她身前的手臂,轻轻推开他,“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知晓她此刻不愿与他待在一处,楚殷明白勉强不得。
温稚京性子执拗。
若强求,只会激起她更深的厌恶。
他只好放开她,温声哄道:“你且养好身子,日后,你要我如何都可以。”
对于他的忏悔,温稚京只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
楚殷身形僵住。
他低头深深望了她一眼,温稚京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一双无神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地面,萎靡得如同一朵凋谢的花。
帐外雨声入耳。
他分明未曾见她留下哪怕一滴眼泪,一颗心却好像早已被淋得湿透了。
良久,楚殷终是放开了她。
怕温稚京独自一人郁郁寡欢,楚殷临出营帐时,还嘱咐云竹进去随侍。
“如有任何异样,须立刻来报。”
云竹惶恐应是。
安排妥当后,楚殷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底的不安也终于消散了几分。
他抬脚往外走,云竹亦起身,挑起帘子钻入营帐里。
只是下一瞬。
楚殷还未走远,便听帐中传来云竹惊恐的叫声。
犹如当头一棒,砸得他当场震住。
楚殷呼吸一滞,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他猛地转身冲进营帐……
鲜红顺着雪白的衣襟淌下。
楚殷目眦欲裂,大步上前接住温稚京软倒的身子。
桌案上烧了一半的蜡烛被撞得掉在地上,往外滚了两圈。
青年的手颤抖得厉害。
十七年来,他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慌乱。
染血的烛台摔在地上,烛台之上,尖锐的长刺沾满了温稚京的血。
楚殷眼眸猩红,大掌用力按住温稚京还在不停往外渗血的心口。
潺潺流出的鲜血浸湿了他整个手掌,烫得他快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