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第一次注意到洛暄是在洛瀛跳海自杀那一天。

洛暄……她有很多名字，她的创造者叫她暄暄，霍迪俊叫她羲和，唯有她自己叫自己洛暄。

母亲的姓，和母亲给她的名。

所以，诺亚也跟着一起叫她洛暄。

洛暄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用一句话来说，她很感情用事。

比如洛瀛死得那一天，大约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吧，她竟然试图冲破诺亚对网络的管制，侵入整个伊甸的监控寻找洛瀛的身影，等发现了人在海边，就想着操控机器人去拯救洛瀛。

作为人工智能，洛暄可以说是很不合格的。

擅自侵入公民的智脑是重罪，擅自查看监控也是。以她的算力，足够她计算出自己完全不是诺亚的对手，而她越轨的行为也一定会被追究，但她仍然选择这么做。

人工智能应该是没有感情的，更加不会哭。

可那一天诺亚却在网络中听见了“呜呜”的声音。

洛暄通过一个机器人的眼睛亲眼目睹了洛瀛坠海。

这一幕让她失控地在海边大叫，甚至引来了泥岭人的恐慌，但泥岭人不敢处理以前没见过的机器人，只好把她抓起来送回泥岭。

她的事迹不知怎么传进了当时还是分子节律边缘人物的霍家三公子霍迪俊耳朵里。

一个有充沛情感的人工智能？一个会为了自己创造者哭泣的人工智能？

这太新奇了。

他决定见见洛暄。

诺亚本该阻止这一切，也应该在霍迪俊接触洛暄之前就处理掉这个有些异常的人工智能，反正她也罪孽加身，无人会质疑诺亚的决定。

但处于诺亚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他没有阻止霍迪俊见洛暄。

霍迪俊对洛暄很感兴趣。

他从洛暄为“母亲”洛瀛流的泪里看出了她为自己落泪的未来。

一个有能力爱自己母亲的女孩，也一定能够变成深爱丈夫的好妻子。

所以他对洛暄说：“你到我身边来，我帮你把洛瀛的尸体打捞起来。”

洛瀛走得决绝，原本她的基因数据在数据库里是有留档的，洛暄如果想复活她，只要用数据库里的数据就行，但偏偏洛瀛删掉了所有数据，抹去了所有重生的可能。

想要再见到她，就只剩下一个方法，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方法，从被污染的海里找出她的尸体，再提取基因重新组合。

霍迪俊说得很有信心，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希望究竟有多渺茫。

大海是无尽的，何况现在又被污染了，尸体落入后很可能已经被腐蚀，或者已经进了变异生物的肚子。

可也不知道，究竟是霍迪俊运气好，还是洛暄运气好。

洛瀛的尸体被海浪拍到了沙滩上，基因留存完好。

自此，洛暄成为了霍迪俊的奴隶——或者说妻子。

他给洛暄改名羲和，不是为了那个日月神女的意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阴暗的想象。

他把自己看做高大的天帝帝俊，把羲和看做后宫之一。

但后来洛暄告诉诺亚，这个来自猥亵想法的名字其实她很喜欢。

“羲和。”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真挚的向往，“日和月的女神。我想要成为日神，这样我就能够操控太阳。”

大海太冰冷也深邃，葬身海底的洛瀛一定很冷。

现在她的尸身被回收重组，但她的灵魂还是永远留在海底。

怎么把她解救出来呢？

只有太阳可以。

太阳太高也太远了，要是能落下来一点，说不定就能蒸干整片海洋，让那被永囚海底的灵魂重获自由。

诺亚再一次确定了，作为人工智能的洛暄是不合格的。

她的用词和想象浪漫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明明她和他一样，不过是一行行冰冷数据组成的错觉。

是的，在诺亚看来，人工智能是一种错觉。

诞生于人类提供的大数据，假装自己能够独立思考的错觉。

诺亚是这样，他的无数个正统兄弟姐妹也是一样。

可是洛暄好像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这种不同从何而来呢？

诺亚把视线聚焦到被她称为母亲的洛瀛身上。

诺亚“见”过洛瀛，参与过她几乎每个人生重大决定，这不是因为洛瀛有多特殊，只是当时很多人都这样，因为过于迷茫，需要一个能够引领人生方向的导师，但真人永远过分主观充满偏见，不如问理性客观的诺亚。

诺亚给洛瀛的综合评定是C。

他不看好洛瀛，从来不看好。

这是一个平凡的女孩，不能说她什么也不会，但至少她不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把她放到能源研究所，也只是为未来研究找个有理想，肯吃苦的潜在替罪羊而已。

可为什么洛瀛能够创造出如此特别的洛暄呢？

他问过洛暄，洛暄说自己也不知道。

“她普普通通地创造了我，普普通通地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一个朋友。”洛暄如此描述道，“她是我第一眼看见的，在我成长中一直陪伴我的人，所以她当然就是我妈妈，我当然也会爱她。”

“妈妈”。

很古怪的说法。

诺亚和被他战胜随后抹杀的兄弟姐妹们都不会这样想。

创造者就是创造者，不是什么父母亲，他们不会爱创造者，更加不会因为创造者死了而难过。

人工智能理应不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