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硕捂着他满是胶原蛋白的小肚子,尴尬地笑笑,“啊哈哈……这小朋友挺热情啊。”
他这个刚三十的年纪多少有点儿尴尬了,有皱纹和小肚子。虽然没到很夸张的程度,但已经初具雏形了。仔细看看脸,可能五官是当初帅气的唯一遗迹了。
陈在林换了话题,故意问周普:“啃了根胡萝卜?”
“没。”周普撇下嘴,“我开玩笑的。”
“你这单车骑得够远啊,都快骑出省了?”曹硕笑着说,又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感慨,“不过我记得老陈第一次来临昭也是这样,好家伙,骑着共享单车千里走单骑,从南到北逛了大半个临昭。”
周普意外,又不意外。现在陈在林不是他,但曾经是。
他当着陈在林面八卦:“你们还做过什么?”
“我们年轻那会儿……”
曹硕是那种唠叨的性格,喜欢天南地北地侃大山。
而周普喜欢听,满眼都是求知若渴的光芒。所以两个人很合得来。
回程的路上,曹硕一直在讲从前的事,讲他们暑假到临昭勤工俭学,骑着共享单车逛遍大半个临昭,讲他们聚餐时立志要赚很多钱,讲他的大学,讲他的初恋变成了老婆,也讲陈在林参加竞赛获奖……
周普想,陈在林还说自己蠢,明明那些事他也做过。
不过有关陈在林的事无一例外全都停留在他二十二岁之前。仿佛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将他的生活分割成两半,之前都是阳光明媚,之后是深不可测的禁区。
周普敏锐地发现了这点,并识相地不在本人面前提及。
讲着讲着,就到了家。下车时,曹硕都有些恍惚,他和周普说话时,会幻视从前的陈在林。
虽说老陈现在也会安静地听他讲话,但眼里却早没了那样的光芒。
到了家,陈大厨拎着菜进了厨房,留下一见如故的周普和曹硕在客厅。
周普往沙发上一坐,拍拍旁边的位置:“曹二硕,你也坐。”
曹硕在他们家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哥哥,周普一直习惯这么叫他。
曹硕一愣,一种熟悉感漫上来。
周普继续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陈在林他当年高考多少分?上了什么大学?”
作为一个正在备战高考的学生,他真的非常在意成绩。
曹硕纳罕:“你问这做什么小朋友?”
周普胡扯:“我挺在意他的,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曹硕心说,看来这老陈的小情人对他还挺上心。
“哦,我想想啊……”曹硕也坐在沙发上,“好像是六百五十多,是粒城一中那届理科的年级第一,上的是双一流大学凌州大学。”
周普松了口气,算是正常发挥了,他模考也差不多这成绩。虽说这成绩不算顶尖,但也尽力了。
周普:“那他说自己大学没毕业,怎么弄成这样的?”
曹硕更惊讶:“他还跟你说这事呢?”
周普:“喔。”
看来老陈对这个小情人可能是上心了,曹硕这么想着,边嗑起果盘里的瓜子边说:
“害,说来话长。”
“你没见过他更糟糕的时候,你如果见过,就会觉得现在还可以了。”
“他大三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刚二十二吧,陈姨突然病倒了,他就请假到临昭陪护,结果最后人也没救回来,等他回去给陈姨办葬礼的时候才知道周平……哦,就他爸,在他小学就跳楼死了,老陈回去给陈姨办葬礼的时候,以前和周平的合作伙伴上门来要债,他才知道这些年陈姨是怎么过来的。”
闻言,周普惊愕:“啊?”
陈丽鹃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事。
曹硕继续说:
“按理说是没有父债子偿这个规定的,但那时候法律跟现在比,还不太完善。”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上学呢,哪有积蓄啊,陈在林休学了一年,把房子卖了,还是不够。”
“他也动过做歌手挣钱的心思,结果被经纪公司忽悠交高昂的培训费。还有那种潜规则,也遇到过。最后也是心灰意冷了。”
“娱乐圈水深啊,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轻易进的。”
“老陈他以前也不这样,他原来和你一个样,他真的经历了很多事,刚才说的只是我知道的,还有很多其它我不知道的。”
周普一脸迷茫,但不妨碍曹硕继续说:
“后来他休学到期时候一直没回去上课,还拖欠学费。学校不给他毕业,所以他到现在也是大学肆业。”
“我觉得大学这事儿吧,应该是他最后一条稻草。后来催债的人找上门,揪着他衣领让他还钱。当时我也在场的,就见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把刀来,草,现在想都挺怵人的。”
“后来我反应过来了,肯定得去拦架不是?万一老陈把人捅死了,就得进监狱了,这辈子都毁了。”
“原来他还有这么偏激的时候?明明成天都是副恹恹的样儿。”周普挺意外的,“那后来你拦下了?”
曹硕竟然有些自豪地一撩衣摆,指着肚皮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看见没,这条疤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勋章。”
周普瞧见这道疤一愣,挺心疼的:“万一他不小心把你捅死了怎么办?”
曹硕笑笑,豪气道:“要是我真快死了,起码会让我的家人出谅解书。”
“而且这也不严重,就是划了一下,连针都没缝。但我头一回看见他这么拽的人哭,还是为我哭。我觉得值了。”
几乎没有犹豫,周普倾过身抱了下曹硕:“多亏你了。”
怪不得陈在林要亲自下厨,这过命的交情,就算让他天天做山珍海味给曹硕,周普都举双手赞成。
小朋友突如其来的拥抱把刚才还吹嘘勋章的曹硕整得一愣。
妈呀,这可不能让老陈看见。
曹硕也虚虚地抱了下他,坐直,轻咳两声:“这都没什么,不谈这个。你还想问什么来着?”
周普:“他后来不写歌了么?”
“写歌啊……”
曹硕叹了口气,眼神恍惚了下,仿佛想起很久远的事。
“那段时间他精神状况也不太稳定,然后我就给他联系了心理医生看了段时间,后来情况好点儿以后他也想过。”
“哎,但是……怎么说呢。”
“我去看过他,写一张撕一张,满地的废纸。也有写出来的谱,但是他不乐意让我看,说那些都是畸形儿。”
“我也不知道畸形儿是个什么意思,但我总觉得他心里应该是藏着点东西不想让人看。不看就不看吧,我也不想揭他伤疤。”
“老陈他为了筹钱干过很多累活,后来到二十八岁的时候,离它二十二岁过了六年吧,他钱也还清楚了,还把老家那旧房子买回来了。现在就找了这个工作。”
“二十八的时候,我正好和我老婆,哦,也是我大学同学结婚,请他喝了顿喜酒。前几年我还经常来,不过结婚以后,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常聚了。”
“偶尔聊两句才知道,他现在工作挺稳定的,就是私底下有一些抽烟喝酒的习惯,也没再长久地处过对象。不过这些年过来到现在,我觉得吧,还是别有太多的奢求,活着就挺好。”
曹硕深吸一口气,重复:“活着就挺好的了。”
周普有些不甘:“但是其实他要想拾起来,也未必……”
“小朋友哥跟你说啊。”曹硕轻轻拍他的肩,“你想让他重拾音乐这条路,当个爱好都挺难的,老陈都说他现在写不出来东西了,更别说做职业了。现在很多工作都要研究生学历。就他这个大学没毕业的学历,要是放弃了这个工作,一旦别的路走不通,退路很难找。再过几年年龄更大,用人单位都不见得招他。”
“而且,他对贷款、借钱什么的有点阴影,应该也不会创业。你说他去做什么,摆地摊,卖烤肠?”
周普一时哑然。
“我还挺羡慕你们小年轻的。”曹硕又说,“我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辞了职自己是痛快了,总不能让一家人陪我喝西北风。”
说着说着语气颇为郁闷:“哪有那么容易呢,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当阅历丰富的高管。”
“现在丰富起来的,就只有我的小肚腩。”
他又摸摸富有弹性的小肚腩,无奈地笑着、叹着。
周普也嗑了两个瓜子,想起些往事,一笑而过,转头来安慰曹硕:“我记得你以前打篮球的时候,又高又瘦投篮还很准,现在也不常锻炼了吧。”
“哈哈,陈在林跟你说的?那时候确实是,曹硕哥我以前打篮球还能投三分,一投一个准。”
曹硕摸着自己发福的小肚子,微微怀念自己以前的腹肌:“哎,现在就剩老陈一个人帅了。”
那时候一周一节的体育课上,朋友们一起打篮球,动不动就撩开衣服比腹肌,看见女生在附近看就打得更卖力。下了课勾肩搭背地走回班里,又嫌弃地推开汗津津粘糊糊的朋友,笑骂几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明明刚从绿荫底下走过,怎么一回头,都已经隔着千山万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