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云离阅完,并不如傅谊所想得那般痛心疾首。
他只淡淡道了声“知道了,我会为涵虚点上一盏长命灯供奉着”,随后轻轻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端起茶壶也为自己泡了一盏,并未再说什么。
这下傅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先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语全用不着了。
见先生反应如此平淡,他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先生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开了口:
“先生这反应,是早已经知晓此事了吗……?”
“是,早几年老夫辞官离京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涵虚秉性一惯如此,我早就料到他会有此结局,只是没想到,这日子会来得这般快——”
云离长叹了一声,轻呷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又沉默不语。
“可先生,先生——齐大人毕竟也是您曾经的学生啊,您难道就如此反应吗?”
“哦,那谊儿倒是来说说,你觉得老夫如今该怎么做?是马上嚎啕大哭一场,还是即刻赶去京城,为齐涵虚伸冤?”
纵算面对傅谊有些失了礼数的质问,云离的语气依然并无太大起伏,这让傅谊更加不解,迷惘困惑。
他本以为先生就算不指责一顿皇上的所作所为,也要为自己的学生伤心一阵子吧。
可先生竟冷心至此,从前的太傅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啊!
难不成真是修佛修心修成这样的?
他原是不信多年前京中那个传言,说是太子太傅醉心于佛道,忽视妻儿太久,以至妻子病逝,幼子无人照看,只得放在寺庙里养着……
可云离毕竟还是他曾经的先生,他做太子伴读的那些年,先生也没少为自己操过心。
纵算自己那时顽皮,时常惹得先生严厉斥责,甚至持戒尺惩罚自己。
可在他心中,仍然对先生的学识与为人很是敬仰,也不知先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傅谊意识到方才他的语气太冲,已经很冒犯了。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用这副态度与先生说话,便只得强压下心头的不满,耐着性子为云离解释:
“先生怕是不知,齐大人正是因指责斋礁祈福一事而触怒圣上,您若是执意要为他点上一盏长明灯为其祈福,想必不妥吧……”
傅谊斟酌着措辞,好不容易将斋礁那日的前因后果简要概括了一下。
说完那么一大段,不由得觉得有些口渴。
他端起茶盏准备润润嗓子,未想茶水已经凉了。
可对面坐着的先生依旧未作任何表示,手中握着茶盏,也不继续品茗,只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过他。
过了良久,云离才缓缓喝了口茶,轻声说道:
“这案子皇上已有定夺,纵算谊儿你再怎么不满,那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齐涵虚一生所求便是如此,你也不必为他太过难过。”
“世人追名逐利乃是本性,这无可厚非。而他齐涵虚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既已拜了官,就亦不能免俗,只不过他所逐的那份名利,便是为国效力罢了。我叹其名心难化,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3】
“舍利子,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吗……”
“谊儿可知《法华经》?《法华经》有言,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
不顾傅谊困惑的神情,云离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也不知究竟在说什么,
“三界如火宅,众生行坐其中而不觉知。而我们在这五浊八苦欲望恒生的三界里,心中自是无法安定。所以近来我愈发觉得《金刚经》之玄妙无比,非凡品所能企及,着实是有大智慧啊。”
“什么大智慧?还请先生赐教。”
“你多读读便知晓了。”
云离一边絮叨着,一边起身去案几上拾起一本经书,翻开览读。
只是似乎一不小心触到窗台上什么东西,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云离只淡淡一瞥,便不再理睬,复又重新坐回到傅谊面前。
傅谊歪着脑袋看向那蓝色封皮。
上面写有几个大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应当就是先生所说的《金刚经》。
他瞧了瞧先生的神态,正欲发话,但云离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谈论起佛经:
“你若是仍在为齐涵虚之死而悲伤,大可仔细研读一下这经中的偈子《云何梵》,或许能从中悟到解脱之法。”
“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复以何因缘,得大坚固力。云何于此经,究竟到彼岸。愿佛开微密,广为众生说。”
说罢,云离合上了眼眸,长叹一口气,有些倦了。
傅谊呆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云离先生讲话,还真是云里雾里!
这点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天天净说些他听都听不明白的话。
真不怪他做太子伴读的时候没认真听课啊!
二人沉默良久,终是傅谊打破了沉默,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感叹:
“先生此言有理,是学生受教了。只可惜恕学生愚笨,多年来没有丝毫长进。幼时不解先生讲的课,总觉得先生手里是本天书,听着怪费神的。现如今听您为我讲解佛经,如此一瞧,先生确实是在念天书了,也不怪我听不懂。”
“天书?从西天取来的经书,你说是天书也没错了。”
傅谊这话说得颇为有趣,惹得云离忍不住抬眼一笑,心中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充满了无奈。
“罢了,一直把你这小泼猴拘在这,想必你也不自在。只可惜犬子前不久刚出了寺去采买物品,不然我就让他带着你转转了。要不这样,云卷、云舒——”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少年从屋外进入。
两人不是沙弥,也没剃头发,可还是向云离与傅谊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不由引起傅谊侧目。
“你们先招待着世子殿下吧,老夫还有些经书需要抄写,就不扰了你们年轻人的兴致。”
“是,先生——世子殿下,还请跟我们来。”
先生明显这是要送客了,傅谊只得谊跨过门槛,准备出门。
他停顿片刻,却回过头来,望了望门上的对联,又望了望先生,终是下定决心,轻声说着:
“先生千万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悲伤了,您手中的那本《金刚经》——拿反了。”
话刚说完,就“噌”地一声跑远了。
他不敢看先生的脸色,只顾赶紧往前跑,也不管门口云卷云舒二人错愕的目光。
在云离眼神的示意下,云卷云舒也连忙跟着去了,生怕小世子跑太远,一不小心迷了路出不来。
云离看了看手中的经书,想起方才傅谊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终是忍俊不禁。
他将这本《金刚经》调转了个方向,翻开一页,轻轻地摩挲着页脚处的一列小楷: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学生齐涵虚手自笔录。【4】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对着窗台那处低声发了话:
“这人你见过了,热闹也看够了吧?梵奴,还不出来?”
”是,父亲。”
只见那人缓缓撩起垂在身侧的柳枝,悠悠地从树林中走出,衣摆拂过草丛,不由带出簌簌几分声响。
“儿还要多谢父亲,方才没有拆穿我在此偷听的事了。这陶王世子,可当真是极有意思啊。”